提起水芸,水芝明显愣了愣,立时涌出两颗泪珠,也不敢抹,小心凝在眼里,抽着鼻子俯身下去。
“我,我事事都听王妃的安顿,绝不敢给王妃惹了岔子。”
听着是个懦弱安静的性子,英芙有点放心,又有点失望。
“林娘子很好,你却不能处处学她。官家出身的女孩儿,往后要顶门立户,与兄弟姊妹互为援手。以后你傍着我住,为人处世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我。”
乐水居。
上元节过去不久,兴庆宫前巨大的灯楼尚未拆除,圣人没有欢庆的心情,可新贵们有。近在咫尺的寿王府,一坊之隔的韦坚府,都在日以继夜的大办宴席。
照前几天杨玉传来的话说,寿王是铁了心的要荒唐,嫌太常寺音声人行事过于规矩,竟从洛阳收罗了近百名舞女助兴。单是做裙子的银钱,就每日流水样的往外淌。夜里远远听着,丝竹飘荡,有一声没一声的递过来,全是节奏欢快适合旋转跳跃的乐曲。
相比之下,忠王府真是沉默安稳,龟缩一角,仿佛与储位毫无关联,李玙望住杜若,嘴角依稀笑意渐渐没了去。
杜若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起身凑到李玙跟前,如奴婢般双膝跪地,两手交叉置于身前,将额头轻轻贴在手背上。
李玙有些难以置信,迟迟道。
“二娘还是不信本王。”
“殿下情意拳拳,诚挚真切,妾怎舍得不信?可殿下不仅是妾的良人,还会是大唐的储君,”
杜若低低叹息,“……是天下的主君。妾要侍奉殿下,当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杜若平常与人闲话,讲的是是甜蜜又脆生生的长安官话,可是当她说正经事时,糖水就凝结成了冰,干燥,平静,词汇少而精确。
——主,君。
李玙在嘴里咀嚼,把这两个字的好滋味榨出来慢慢咽下。
外面疾风厉厉,放眼望去,光影斑驳的暗夜里,宫灯憧憧,宫宇深深,他人站在乐水居,心神已游荡回了大明宫。
二十四年前的唐隆元年,二十七岁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率军数千人冲进凌烟阁,一举诛杀了韦后和太平公主。李隆基少年激昂,披挂重甲登上玄武门,向百姓兵卒历数韦后的种种倒行逆施,号召全城清理韦家的亲属徒党。
一时之间,长安城里乱作一团。
先是韦后的堂弟,出身‘驸马-->>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房’的宰相韦温被斩首于东市之北,然后是韦后的宠臣,中书令宗楚客在通化门被兵士认出,乱刀砍死。至于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拥护韦后的臣子,无不被枭首示众,韦后本人亦暴尸街头。
韦家人口繁盛,孳息众多,姻亲裙带遍布大江南北,真要清理起来,就连李姓宗室也要刮骨自清,更何况其他世家?
自然有人想看看苗头再说。
可是李隆基的心思又细又狠,没打算放过任何人,竟下令将各处城门及所有宫门关闭,然后派遣万骑兵挨家挨户搜捕。
群情激愤之下,事态逐渐失控,兵卒不光闯进杜家、杨家、薛家、窦家等世家盘问韦姓女眷,更在城外杜陵肆意烧杀。杜家与韦家累世聚居,受牵连而死者三五十人。
从这一天起,李隆基‘杀神’之名不胫而走,令天下怯怯。
汴王李邕的妻子是韦后的妹妹,御史大夫窦从一的妻子是韦后的侄女。重压之下,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砍下妻子首级进献,以求自保。当时的左相韦巨源已经八十岁了,并非‘驸马房’子弟,可是官职太高,引人注目,竟也有人漏夜在他家门口纵火敲锣,高声恐吓。
家人求他外逃避祸,韦相一口拒绝。
“国难当头,家难亦当头。我走了,韦家十七房数万人口岂不是一起蒙羞?”
他走上大街,立时被乱兵所杀。
京中高门无不闭门思过,深恐招来注目,独杨太夫人逆潮流而动,竟在这个血流成河的节骨眼儿上,把杨莹娘送到了李隆基府中。
在外杀红了眼的李隆基哪里会在意小节,随意宠幸便忘在脑后。
过不多久,宁王李成器坚决辞让储君之位,李隆基正式被册立为太子,举家迁入东宫。
“若儿,你是这世上第一个叫我主君的人。”
李玙分腿而立,将右手背在身后,散淡而舒展地伸出左手,勾勾手指,做了个仿佛是免礼的动作。
杜若坚持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柔软舒展的身段像柳枝在春风中翩翩起舞,优美而遵循曲乐韵律。
“妾期待有日与殿下踏遍大江南北,亲眼目睹长河落日之圆,大漠炊烟袅袅,万民生机勃勃,四方来朝不断。殿下莫叫妾等太久。”
“我答应你,如有那日,杜家将跻身我朝第一流世家,思晦以四品终老,他的儿孙出任地方郡守,旁支尚公主为妻。”
——四品终老?
李唐的一品、二品皆为虚置,三品便是人臣之极。跟随他,杜家前景果然十分美妙,杜若在心中赞叹了一番,从容道谢。
“殿下支付酬劳向来大方。”
两人议定此节,彼此相顾而笑。
杜若施施然起身,就在方才李玙坐过的绣墩上坐稳。
她的长发随便盘成堕马髻,歪歪坠在肩头,身上玫瑰红衣衫的领子夸大松散,露出一小片细巧圆润的颈窝。房中烛火摇荡,令人难以分辨她的皮肤和摇摇欲坠的白玉簪子哪个更莹润白皙。李玙仓促移开了视线。
杜若不知道他心猿意马,认真道,“妾有疑问。”
“但问无妨。”
李玙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觉难耐,细品了品熏香成分,却并无异样,不由得暗自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