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听了这句,琴音略微凝滞,忽然转进清切一路。
其时风冷山寂,隐隐有孤狼望月嚎叫,枯藤卷草涂满清辉,满眼皆是萧瑟景致,只听李隆基低吟道,
“明月千里兮寄相思,美人千里兮在咫尺,相亲有期兮何时尽,吾独坐兮泪迟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山迢迢兮水长长,落叶红兮云飘扬,相亲有期兮何时尽,吾犹在兮尔已亡。”
又歇了一歇,张九龄摇着头叹息。
“忧思无用,徒然伤身而已。”
李隆基不答话,默默又调了一回弦,片刻音调愈高愈短,几有裂帛之决绝。
“逝者如斯兮时光远,徒然无功兮何所念。”
后两句许久不出,张九龄正欲劝解,忽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忙道,“今日便如此吧。”
李隆基依言将琴搬开,起身时竟脚下发软,略晃了两下。
五儿忙抖开大氅裹在他身上,触手处衣料上已结了一层细霜。
李隆基摇摇肩膀,仙鹤羽毛缝制的大氅又轻又厚又暖,长尾曳地,一层层顺下来,似水鸟理顺了尾羽。五儿将白狐皮搭在他肩上,蓬松毛绒绒的狐尾刚好垂在前襟,李隆基探手握了握,冰凉的指尖感到些许暖意。
“子寿是朕的知音人啊。”
“节哀。”
张九龄拱手随意作了个揖,仿佛老友相见,全未见外。
李隆基也不多言,背对三人仰脸吹了会儿冷风,背上洁白的羽毛微微颤抖,他似一只夜渡寒塘的仙鹤,独立水边翩然欲飞。
过了许久,他才侧过头看向张九龄。<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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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士请子寿回来的?”
张九龄道,“是。圣人。臣刚行至荆州地界,惠妃陷害废太子又遭冤魂索命而死的消息已经先行到达。迎接臣的酒宴上,就连八九品的官员都跃跃欲试想要问臣个究竟。谣言已经传遍朝野,此时如不作为,未来再立新储君,恐难服众。”
李隆基寒声问,“惠妃以皇后礼仪下葬,还堵不住悠悠之口吗?”
“圣人爱重惠妃二十年,即便惠妃大错特错,仍然会得到圣人的宽纵偏袒。故而仅以皇后之礼下葬,不足以平息谣言。”
李隆基怒道,“子寿还要如何?”
“帝王家事,千疮百孔,盘根错节,爱恨交织。然而天下人要看的帝王,只是一个侧面,一个影子,一个塑像。他喜欢什么,务必尊崇。他厌弃什么,也要厌弃到底。百姓要朝拜,要仰望,要跪伏,无需知道帝王疼爱儿子,怜惜妻子,只要他强大无敌。”
李隆基嗤笑出声。
“所以呢?”
“所以,废太子既为国之仇敌,必须斩草除根。”
张九龄的声音清越稳当,胸有成竹,仿佛两人说的是阵前军法,或是财税收支政策,光明磊落的很。
站在左近的高力士几乎发起抖来了。
相爷这是活腻味了吗?
虽然他开元九年才升迁至圣人身边,没经历过‘杀神’当年的嗜血滥杀。可听总是听过的吧?韦家、裴家、武家、杨家,长安这几个高门大姓,谁家没有儿女无辜断送过性命?谁家没欠着几道血债未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