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么看?这阵子我忙得陀螺似,都没来得及往飞仙殿见娘娘。排了那么些歌舞宴饮,一举哀,都用不上了。”小算子懊恼地咳声叹气,垂眼盯着脚尖。
等待是最煎熬的。
五儿向来天真傻气,垫踹窝赶在头里,这回怎么拿腔作调起来?左等右等等不来他答话,小算子心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砰砰的心跳里腰越发塌了。
广袖轻飘飘拂过,头顶上传来师傅高力士低沉的嗓音。
“礼部已拟定了贞顺皇后的谥号,明年二月迁入敬陵,以皇后身份配享宗祠。”
小算子陡然抬起头,面上又惊又喜,十个指头紧紧攥成拳头,“皇后葬仪?那比丽妃娘娘、华妃娘娘——”
他一语未了,已看清高力士眉头蹙起,分明怀疑戒备的神色。
小算子陡然心惊。
他拜在高力士门下五年,眼见干爹长袖善舞,举凡圣人起居饮食、君臣隔阂、宗室家事、内库盈亏,无不料理的滴水不漏,以至于他都忘了,干爹还有个‘右监门卫将军’的头衔,是上阵杀过敌的。
跟武将沾了边的宦官,只怕不那么好糊弄。
果不其然,高力士哼笑了声。
“太子都废了,丽妃娘娘四个字,难为你还惦记着。往好了说,是顾念旧主,情深义重。往坏了说嘛,你莫非替丽妃怀屈抱冤?”
小算子呆住了,腿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唱戏似的念起从前。
“干爹您知道的呀!儿子从前在丽妃娘娘跟前不过是个洒扫小太监,连娘娘面儿都见不着呢。要不是您把儿子拨拉到龙池殿,今日儿子还在冷宫里头熬着哪!”
“我提拔你,也是为了惠妃娘娘说你机灵,勤快,小腿儿跑着蹦蹦跶跶的,比五儿利索。”
高力士的话音轻飘飘地。
小算子的眼神跟着转过去,见五儿整了整衣领子,脸上浮着一层不怀好意。
小算子的中衣湿了个透,凉凉的贴着皮肉,风一吹,便是一件冰雕的罩子笼在肉身上。入宫十来年,挨过饿,受过打,失手摔了丽妃心爱的琉璃灯,冰天雪地跪在墙根底下过夜,叫人抬回榻上,十来天直不起腿。
那回就是穷途末路了,丽妃正走下坡路,气急败坏,成心拿他做筏子立威风。宫里不是讲人情的地方,哪个主子也不敢要他,嫌晦气,都等着看他送掉小命。
要不是惠妃心软替他-->>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提了一句,他这条贱命如何了局,明摆着的事儿。
“惠妃娘娘待儿子恩重如山,儿子怎会顾念旧主?!”
他表白完,耳畔忽然插进一声高昂的疑问,“这么说来,你是顾念惠妃了?”
小算子惊骇莫名,一口气没倒过来,呼吸带喘地往后挫着后腰,眼睁睁看着一片绣着龙纹的袍角飞进视野,朱红色底子上金银丝线交错,在幽暗深沉的夜色里迸发出刺目的光亮。
小算子深深把头埋下去,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潮湿的地面。
“大雪那日你去瞧过惠妃?”李隆基的音调和煦随意。
“从前你往飞仙殿递消息,朕都知道,女人家的小把戏,虽不应当,罪过也不大。待会儿自己上掖庭领二十板子,罚俸半年,小惩大诫就是了。”
该掉脑袋株九族的罪过,高高举起轻轻就放下了,小算子一颗心从浪尖落回泥地,好半天没回过神。
五儿虚虚踹了一脚,他才忙不迭叩拜谢恩。
“圣人圣明,奴婢知道错了。”
“你体恤惠妃便是体恤朕。说吧,那日你瞧见什么了?”
小算子瞪大了眼睛,抬脸直面君上。
李隆基的身姿如常挺拔,脸色也波澜不惊,甚至比平常还多几分淡然,手指虚虚在空中划过,没露出丁点哀伤痛苦。
圣人的样貌,照史官的说法是‘英明果断,雄伟俊丽’,然而这话太笼统了。小算子见过宗祠里供奉的历代皇帝、皇后以及储君画像,圣人在这群人当中最最拔尖。
他的眼睛坚定、深邃、旷远,最奇妙的是,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自省。他看着旁人的时候,好像还分了半分精神在空中看着自己。这种清醒,或者是多疑,或者是冷酷,天长日久,转换成一种疏离的气象,最后凝结成帝王的威势。
纵然已经在御前服侍了五六年,被圣人正眼打量,小算子还是感到汹涌的寒意从尾椎骨迸发,一路攻城略地冲上脑门儿,炸开冰凉的礼花。
飞仙殿。
白绫蒙了昔日璀璨光华的陈设,满宫里三四十个宫女内侍都换了重孝,经幡打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的哀悼。
牛贵儿轻手轻脚走进里屋,刚掀起帘角,就听见茜桃支支吾吾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回事儿,头晕晕的,人也发蒙,晚上睡觉云里雾里都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没,一会儿看见神仙妖怪,一会儿又好像在宫里。”
牛贵儿站了片刻,听里头没了动静才抬步进去。
茜桃和碧桃两个手握着手临窗坐着。
茜桃形容还好,人怏怏的没有精神。碧桃却是瘦的发飘,眼下青白,孝衣空荡荡的,看见牛贵儿鼻子又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