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静静坐了一会儿。
天朗气清, 夜色流觞,长安城安宁沉睡,唯有宫廷的夜晚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寒意猝不及防笼住他的身体, 像头巨兽, 奋力把他拖回那个染红了整个长安城的噩梦。
无边的浓重黑暗兜头淋下,他独自体验被撕裂的痛苦, 同时拔出精神,想着此刻窗外的星河一定极美。
骊珠是误坠凡尘的星辰, 如今终于归位了。
他替她合上双眼, 扬手把守在门口的高力士召进来, 声音已经恢复清明。
“叫他们进来吧。”
大着肚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咸宜、紧张得手脚发颤的杨洄、憨憨的太华、愣神的李琦, 还有……寿王李瑁。
一大堆人匆匆进屋,见到圣人, 立刻都矮了半截。
李隆基空洞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 这就是骊珠留给他的全部了。
阿娘已经去了,这很明显,她右手垂在床边,蔻丹鲜艳欲滴, 手掌却空洞的向外翻开。
咸宜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两把, 顿时疼的涌出了泪水。
可是她不发一言,敛容磕头下去, 一拜之后杨洄也回过神跟上。太华和李琦茫然的互相看看, 被肃杀的气氛裹挟,愣愣跟着咸宜磕头。
唯有李瑁跳起来握住惠妃的手。
“阿娘!”
他高声呼喊。
咸宜顾不得就快临盆, 拦腰紧紧抱住他,死命往地上压,摁着他的脖子叩头, 低声斥责。
“阿瑁!休得无礼!”
咸宜没有注意到,李隆基冷漠的眼神已经从李瑁转移到自己身上,充满了探视、怀疑和不置信。
高力士持节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圣人脚下,惠妃最亲近的五个人。
寿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这五个人当中究竟是谁在拿主意呢?
阴雨绵绵的傍晚,天色似墨汁倒翻在宣纸上,曲曲流觞,越远越浅,极远处仍然亮着,一丁点蒙昧的蓝,似泪印,极近处已经暗的发黑。夹道上,十二三岁的小内侍们敛着眉毛袖着手,贴墙根禹禹而行,影子印在鲜红的宫墙上,像一连串卑躬屈膝的纸人。
风把其中一个的高山冠吹落,他仰起脸飞快的望了一眼三十九级台阶之上的龙池殿。
小算子和五儿躬着腰面对面站着,绯红圆领袍衫被风吹起,露出底下乌黑的皮靴,皮影戏样单薄僵硬的剪影。
他弯腰去捡冠子,雨点子忽然密集起来,扑面澎湃冰凉的潮气,打的他愣了愣。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冠子又飞远了两尺。小算子耳聪目明,远远瞧见他的狼狈,指着他笑。
“瞧那蠢货。”
五儿轻声呵斥,“动静小点儿,圣人不痛快呢。”
小算子眼珠子一轮,进殿去请个安的话头就在嘴边打转,没敢提出来。
自打惠妃暴病身亡,小算子的心先就虚了,高力士日日守在圣人跟前,也不曾交代他什么,急得他成了个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
最可气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御前伺候的活儿,五儿就排到前头去了。
小算子嘿嘿直笑,转过身放低了姿态垂眼搭话。
“娘娘的棺椁停在殡春宫丽正殿有三天了,谥号还没个说法儿?”
五儿向殿内努了努嘴。
“宗正寺、太常寺和礼部几位郎官都在里头呢,还有李相、裴相,我瞧着,今日该定出个章程了。”
做内侍全靠察言观色,主子跟前多听见一句话多看见一个眼神,便多一分生机。从前小算子自诩消息灵通,兴庆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越不过他去。这个节骨眼儿上反而成个睁眼的瞎子,近不得圣人的身,摸不准脉了。
“圣人到底——伤不伤心?”
小算子讪笑着用肩膀蹭了下五儿,“娘娘病了那么些时候,也没见圣驾往飞仙殿去。倒是日日勤着跑梨园。可是有了新来的?”
“圣驾行止,旁人不知道,算公公还能不知道么?宫闱局记档的册子不是都奉给算公公瞧了。”五儿幽幽应了一句。
册子能比得上眼见耳听么?
小算子惶然抬起头,正遇上天地彻底归于黑暗的瞬间。
日头似乎是一个跃步跳进蒙昧里的,嘎拉拉焦雷滚过,雨点子噼里啪啦又密了一层。混沌里有人点灯,星星点点脆弱摇曳的细微光亮,密密如牛毛,好一会儿他才适应了这昏茫,看清五儿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兄没听说么?”
“什么?”
“这几天宫里宫外传的怪话也多,头先说废太子死的冤枉,后头又说娘娘死的冤枉。阿兄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