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嘤嘤抽噎,瞪眼恨声道。
“买起奴婢大手大脚,自己的女婿见死不救。柳郎被追债的逼得没有法子,偷了金吾卫赃物房里的证物去卖,叫人逮个正着,官职都丢了呀!”
杜若简直不信杜有邻悭啬至此,“门挨门住着,闹成这个样子,阿耶怎么说呢?都知道是他老人家的女婿,他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杜蘅神色复杂地看着杜若。
“他心里头只有五品衔儿,哪管你我死活,只怕得陇望蜀,已惦记着你替他再下一城了。”
杜若心底咯噔一声,恍然回过味来。
可不是,阿耶正春风得意,倘若忽闻自己被王府休弃,区区五品主簿便是仕途终点,岂肯善罢甘休?
杜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决绝的模样有几分艳丽。
“阿耶满以为杜家有今日,全仗着他英明神武,替你铺了这条路。如今思晦也送进去了,他必定要逮机会生些动静。你且看着吧!”
杜若呆了一呆,讪讪地垂着嘴角苦笑。
“姐夫的事儿火烧眉毛,我的事往后慢慢再说吧。姐夫还欠着外头多少?”
杜蘅闻言愕然。
“咦?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昨儿果儿才特特跑来,已将债务全数还上,还逼着放贷的写了切结书,已了事了。”
杜若敛着裙角挪了挪姿势,搪塞道,“果儿是跟王爷的,轻易进不得内院,我都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也是,你们深门大院。”
杜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奴婢有什么好见,王爷竟也不曾提起?”
想起杜若在王府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妾侍,娘家便得到许多实打实的好处,偏阿耶又是个自私偏心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哪里还把柳郎当做女婿?初时以为嫁了人另立一番天地,不曾想竟连从前的光景还不如。
杜蘅又是怨又是妒,又怜惜妹子只身在外,又怨恨自家运道不济,一忽儿记起莲叶那句明晃晃的挑拨,气得当场打发了她,虽不信,半夜里孤枕难眠,到底哭湿了整块手帕。
杜若心里明镜似的,也有许多叹谓,千言万语,浮在最上头的却是李玙那句‘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境遇差异太大,也难免生出贪嗔痴怨’。
从前阿耶再偏心,她也不怕与阿姐生出嫌隙,眼下却是难说了。
“王府妾侍众多,我不过其中之一,诸人娘家的麻烦事只怕都是果儿料理,连王爷都不知道。”
高门大户,竟有奴婢是专门料理这种事的,当真好大排场。
杜蘅酸溜溜地笑了笑,唏嘘道,“人家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这入了王府,千样规矩,自然比海更深了。”
杜若的笑意更勉强,觉得在娘家如坐针毡,倒比在乐水居里还不自在些。
杜蘅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试探,手指紧张的微微打颤。
“柳郎还年轻,丢了官位颓唐丧气,简直变了个人,功夫也不练了,与衙门兄弟也不来往了,竟连头脸都不洗了。我催他出门散散,他又怕撞见阿耶说些怪话,越性耽搁在外,不到敲钟不回来。好好的男儿,这可如何是好。你瞧着——”
她越说越是自惭,垂着眼,日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微微颤抖着。杜若打扮的再简薄,此番回来,眼角眉梢总似带着股春情荡漾,分明得宠。杜蘅其实极想问些内帷细情,可又顾虑她身为妾侍,多半不愿与娘家言及‘以色侍人’。
杜若连忙答应。
“我自然尽力,只是阿姐也要劝着姐夫,人贵自立,亲戚们相帮都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的心气儿千万不能松了。”
她肯把‘亲戚’二字挂在嘴上,杜蘅于愿足矣,当下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
“有你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若便叫婆子抬了两只箱笼过来交代,不外是些衣裳器皿、胭脂首饰。搁在王府里,都算不得上上之选,拿到杜家便值些分量了。
杜蘅又眼热又高兴,没再诉说别的苦处,只喃喃道谢,“有这些,便是柳郎再惹出祸事我也有底气了。”
“姐夫一时行差踏错,阿姐千万不要这时候与他为难,反把他逼的远了。男人,在外头怎么威风骄傲,回到家里,谁不想要一副热心肠贴上来。”
杜蘅瞪着两眼看她,抬手又在眼角抹了把。
“这体己话也就你肯同我说。”
杜若安抚了杜蘅,放下心头大石,便转过西跨院来找韦氏。
分明已是要立冬了,昨儿夜里淅淅沥沥下了整宿的雨,今日竟又翻出秋老虎的意思来。日头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她走快了两步,中衣染了层毛汗,站在廊下,风一吹有些寒浸浸的。
一个丫头站在门口,个头不高,团脸,吊眼梢,樱桃口,头脸收拾的干净利落,鬓边簪了两朵通草花,见她过来忙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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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驻足问道,“你可是墨书?”
她慌慌张张点头,扬脸一笑。
“奴婢就是墨书,二娘子比他们说的还美呢。”
原来是这样天真傻气的性子,难怪不得阿耶钟爱。杜若笑着摇头,随口道,“待会儿叫你海桐姐姐封个赏儿给你。”
“不不,大娘子吩咐啦,不能见着王府来的人就讨赏,没得丢二娘子的脸。”
墨书边摆手边往后退,羞涩的笑了笑。
讨赏的分明是双钗,杜若扶额,没好气儿道,“索性放她脱籍开脸也罢,眼皮子这么浅。”
墨书陪着笑不答话,杜若便挑帘进屋。
整个杜家只有这间屋子还保持原状。
从前每次来,闻到似有若无的檀香便觉得阿娘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疏离得很,如今再闻见却觉得心定。
不为富贵所动,说来容易,其实还是经历过高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期待阿耶与阿姐对仿佛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淡然处之,也许确实苛求了。
韦氏半闭着眼,“蘅儿尚未想到那上头去吧?”
杜若低低‘嗯’了声,抱膝坐在脚踏上,头倚住韦氏的腿,伸手揉了揉眉心。
“都是女儿的过错。”
“也不尽然,小柳郎性情桀骜不驯,本就不好拿捏,蘅儿又是个热心直肠子,两人打起头就顶了卯,往后越发疙疙瘩瘩的,却是难办。这个女婿是我挑错了。”
韦氏顿了顿又道,“若儿长高了。”
杜若眼中涌起热泪,收不住闸,悄没声息糊了满脸水花。她扭脸蹭在韦氏裙角上,吚吚呜呜磨蹭了好一会子。
“出了阁的人,回娘家不兴多掉眼泪的,不吉利。”
杜若没吱声儿,心里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回来,韦氏来不及在小事上啰嗦,捏着帕子扳住杜若的肩头。
杜若的心思还停在杜蘅身上,抬眼对上韦氏素淡得近乎寒酸的眉眼,眼皮子颓唐地向下垂着,带着长年累月的折痕,她愣了下。
“一个家族要兴旺昌盛,必得有个掌舵之人,对内能凝聚人心,弹压异己,对外能广结善缘,多留退路。掌舵人未必是家里最出类拔萃的。譬如杨家太夫人,论眼界能力,从前比不上惠妃娘娘的阿娘杨氏,后头也比不上长宁公主。可是太夫人有定力,有决心,一门心思要把老郎官留下的场面维持住,所以力排众议把几个庶女送往李、武两家做妾,打得便是多边下注的主意。无论谁上台,杨家都能跟着得些片汤儿好处。这番打算光明磊落,人人都看得明白,却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杜若听得耳朵里嗡嗡响,茫然瞧着韦氏,没接上茬儿。
韦氏就像学里师傅讲到难懂的关头上,不会停下来等,只管一气儿往上头讲去。那点儿不明白就像是个拉磨的老驴子,扽着不开窍的学生就上去了。
杜若还记得师傅说‘不明白的先搁着,听底下的,连着一整篇书都讲完了,你再细品品,就明白了’。
她眨巴着眼,把字字句句在心里头过了一遍,每句话都听懂了,连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云里雾里。
“打从则天皇后取了帝位,长安城里有多乱?你们现在是不敢信的。世家子的命比草芥还不如,有驸马糊涂丧命的,有与皇子亲近跟着倒霉的,有一句话没说对全家处斩的,有被贬京外再也回不来的。薛家、柳家、王家、崔家,都是这么着败落的。独杨家,就靠着几个庶女的面子情儿,硬是熬到圣人御极,老郡公站稳脚跟,这才有了几代人实打实的靠山。老郡公于杨家固然是块免死金牌,且如今小郡公也是极能干的。可是要叫我说,杨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却是太夫人。”
杜若听得入神。
太夫人对李玙死缠烂打,姿态叫人难堪。倘若子佩知道祖母是这样替她安顿终身的,只怕臊也要臊死了。可照着韦氏的意思,这却不是太夫人老迈昏庸,反是极精明老辣的手段。
“我听你阿耶说,这回太夫人又送了一个嫡女去太子府上。如此左手挂着寿王,右手挂着太子,杨家再过三十年都还能屹立不倒。”
杜若抿了抿鬓角,认真问。
“阿娘深居简出,为何对京中高门一举一动还是了如指掌呢?阿娘怎么知道时隔多年,杨家还是由太夫人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