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九年入拜宰相至今,十五年韶光滚滚而去,张九龄三起三落,直到这几年才坐稳了左相之位。
大唐江山被他梳理的条分缕析,事事分明。
可是他老啦——
乍看起来,左相风姿仪态不减当年,但与皮肤光洁饱满,黑发乌浓油亮的李隆基相比,张九龄已是头发花白,眼底泛青,眉头总是紧紧锁成川字。长年累月的操心费力,这千钧重的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隆基突兀的问。
“相爷今年可有五十五啦?”
正在滔滔不绝的张九龄一怔,忙躬身应道,“臣今年已有五十七岁了。”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感慨道,“啊,对。开元二十二年,你已上书乞过一次骸骨啦,想回韶州老家奉养老母。”
“老臣年迈糊涂,本不当担此要职,耽误社稷。然而圣人隆恩,将老臣两个弟弟都调回岭南任官,方便照看家人。老臣自当为朝廷宵衣旰食,死而后已。”
李隆基摆摆手。
“相爷正当盛年。朕愿与相爷再做十年君臣。”
再做十年左相?
那张九龄的权势地位便超过长孙无忌了。圣人这份儿客气礼遇,不单张九龄意外,满屋子重臣各个儿心头一震。
杨慎矜与裴耀卿老成世故,皆垂着眼似木雕泥塑般不置可否。其余诸人交换了眼色,公推说话最是和顺的李林甫出来。
李林甫迈步走到大殿正中,修长身形,长眉俊颜,四十出头年纪,面容如小郎君般白皙细嫩,说话时不紧不慢,侃侃而谈,那副金尊玉贵的体面,真不愧宗室出身。
“圣人体恤股肱之臣,相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臣子们,如今亲眼瞧见君臣相得的胜景,也惟愿肝脑涂地以报。”
哥奴嘴甜舌滑,李隆基嗤地一笑,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边数边道。
“秦汉三国以降,独我朝国力最为强盛,疆域最为广阔,米价最是低廉,贸易最是发达。四海归心,而朕乐享太平,皆是诸位的功劳。”
开场白越是隆重,底下的意思越是深不可测。
这出好戏里头没有自己亮相的机会,李林甫呵着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一边,将舞台全留给张九龄。
李隆基便问,“早上朕叫小黄门去问的话,不知道相爷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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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 他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李林甫微侧过头偷偷瞥了一眼圣容。
殿外风雨如晦。
冰冷的湿气溜着门缝往殿内钻,连带着十八盏巨大的百枝宫灯也不似往日亮堂,昏暗的火光照着李隆基半边脸,微眯的眼睛冷冽似冰雪。
李林甫心里突兀的打了个寒颤,目光一抖,便瞧见皇袍上金线绣得团龙,看似圆融饱满,也有张狂狰狞的爪子探出来。
李隆基施施然一笑。
“方才吃饭时,朕见你那个小常随已是传过话了吧。”
张九龄脊梁骨挺得笔直,仰脸道,“是,家里不敢耽误圣意,即刻便传了话进来。”
李隆基慢慢点头,把佛珠绕了两圈套上手腕,伸直长腿,向椅背靠过去,和煦地笑起来,有种大局已定,稳操胜券的笃定。
“如此甚好。”
“老妻早就听说太医院院判乃是妇科圣手,于妇人生养孕育一事极之擅长,一直敲打着臣来请旨。因太僭越,臣才拖了这些时候不敢开口。如今既然圣人恩恤,臣——”
张九龄郑重撩起正红如赤炼一般纯粹的鲜红袍角,干脆利落地跪下,大声道,“臣谢圣人隆恩!”
李隆基微微蹙起眉头,既意外,又觉得有点儿意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拿捏着语调,慢慢敷衍。
“些许小事,相爷何必与朕这般客气?”
“朝廷自有礼法规矩,不可轻废。”
他拿这句话当做今日君臣奏对的结语,自己说完,也不等李隆基再发言,径自爬起来,威严自若的扫视群臣。这三五年,李隆基亲手料理的事儿越来越少,张九龄说话便自有万钧气势。
群臣都收敛了心神,不约而同低下头,等待他的训示。
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出列道,“日前圣人命臣前往河西,核实前河西节度使牛仙客的政绩。臣如今已探明。”
“嗯。上月崔希逸接了牛仙客的河西节度使位置,回奏他在任时厉行节约,积蓄财物,政绩可观。”
李隆基把手肘撑在膝盖上。
“相爷谨慎,怕朕听信了不实不尽之词,特叫爱卿费神跑这一趟。未知实情可如崔希逸所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