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着腮呆看,黄澄澄的烛火摇曳,染得他发梢一丝淡淡金色,落在杯子里,似月光浮海,亮而沉静,竟鬼使神差地脱口道,“殿下身上好香啊。”
李玙差点咬了舌头,跳起来走到窗边,呼啦一下推开窗子,硬邦邦道,“喜欢这个味儿?多焚点沉水。”
——嗯?
这又是踩着他哪根尾巴了。
杜若微微有点失落,还想再招他两句。
李玙已背面负手而立。
“前些日子,圣人已吐了口风有意废储。如今寿王可是炙手可热人物,便是英芙去与她走动,本王心里也是晃着一百个水桶,难以放心。”
这个话题非同小可。
杜若大吃一惊,肩膀下意识收紧,双眼瞪得溜圆,如果额头有绒毛的话,只怕早已立了起来,活像受惊的猫。
想起阿耶曾说太子储位稳如磐石,所以诸王都是一世的闲散王爷。如今国本动摇,诸王又当如何!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这才明白他话中所指,再细想,他交了这么大的干系在自己手上,分明是信任亲厚之意,不禁又感动又喜悦。
李玙却念着废储之事悬而未决,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安排,一语既毕,已是神游物外。
杜若候他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轻轻换了热茶放在他手边,自去铺了被褥,两人各自收拾了睡去不提。
之后李玙常在外奔走,未再回府。
杜若因脸上带伤,得了英芙叮嘱不要出门走动,以免受风留疤。杜若初时还耐得住,后来伤口将好未好之际,又痒又不敢挠,才是难耐。
海桐见她长日无聊,烦闷憋气,便提议,“不如托长生往东市走一趟,有什么新鲜吃食玩意儿寻些来解闷儿?”
铃兰便去请,一时转回来道,“这却奇怪,长生、长风、合谷都跟着王爷出去了,仁山殿唯有太冲和翠羽在。”
再问翠羽,也是一问三不知。
主仆几个困在府里如同井底之蛙一般,互相看看,唯有作罢。
杜若想起废储一节,想起上回子佩来访时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禁担心万一太子当真被废,子佩当如何自处,如何与英芙、杨玉等人相处。转而又忧虑寿王扶摇直上,阿玉能否镇得住寿王府。心里乱糟糟七上八下,也不敢与人提起,越发长吁短叹个没完。
这日起来,阴沉着天,云翳中散出几线微茫光亮。
杜若站在廊下逗鹦鹉,忽见铃兰笑盈盈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正在抽条的清俊少年。
他五官眉眼初初显形,神情似杜蘅深沉稳重,又似杜若落落大方,身着一件鸦青色绣银丝点素图纹的立领长衣,腰上束浅鹅黄云纹腰带,别了个月白滚蓝边的葫芦形荷包,脚底踩着素罗羊皮金滚口的缎子靴头鞋,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看就是中等殷实人家娇养的儿郎。
杜若嗳了一声,欢喜极了,紧着两步走到跟前拉住他道,“我瞧瞧!怎么长高了这么多!”
满院子站的宫女都瞧过来。
那少年走到杜若跟前,拱手而拜,起身大大方方地朝宫女们团团拱手,身量细瘦纤弱,身高尚不及铃兰肩膀,却已经端稳了阔朗的长眉方脸,更兼步态沉着,衣着肃穆,虽然置身于遍地绫罗的王府,却还维持挺拔如青竹般的郎逸神采。
众人见了,都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个美少年!’。
杜若心里大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可是思晦的目光对上杜若时,却分明不大自在,往后微微侧了侧身,窘迫地凝起了眉目眉目。
杜若不容他闪避,伸手圈住他。
“这衣裳是阿姐给缝的吧?”
思晦嗯了一声,板着脸一揖到底,规规矩矩朗声道,“二姐安好。”
海桐忙扯杜若的袖子。
“迎小郎君屋里坐着说话吧。”
思晦涨红了脸进屋坐下,铃兰察言观色,一言不发躲了出去,海桐倒了蜜茶双手捧着送上来。
“小郎君见了娘子,就跟避猫的老鼠一样,手脚都不知道放哪。”
杜若心里头微微有些明白,无奈地抿了抿唇,轻声道,“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往后咱们还是约好了时候,回家里见吧。”
思晦忙道,“二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指你去做广平王伴读的事儿,头先没商量你,实是迫不得已。”
思晦一听杜若的音调都哑了,又悔又内疚,忙解释,“二姐莫想岔了,小王爷待我甚好,只是内院中多是女眷,我有些不自在罢了。”
杜若讶然失笑。
“你才多点大个娃娃,这就懂得避讳这些个了。”
思晦将脸侧向一边,沉声道,“师傅说,明理识字不在早晚,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才八岁多点不到九岁,似是已开始变声,嗓子干干的,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多一个字都不肯。从前杜蘅曾笑谈,据说男孩子有一个时期别扭的紧,于姐妹间也疏远。
杜若算算时候,似是早了些。
七七八八折腾了老大一圈,终于把思晦送进了天下最好的学堂。这才小半个月的功夫,说话做事都有模有样了。
“诶,这师傅学问深,话都说在关键上。”
杜若既欣慰又惆怅。
“你说大郎待你好,具体是怎么个好法儿?”
“小王爷年长我两岁多,开蒙又早,会背一百多篇文章,看我不会拿笔,手把手的教我,又帮我裁纸,叫我有不懂的只管问师傅,或是问他。”
思晦脸上还肉嘟嘟的,然孩童之色尽去,端了一副板板正正的神情,活像个缩小版的杜有邻,鬓角如成人般剃的干脆利落,看去甚是趣致。
杜若掩着唇向海桐笑。
“瞧大郎待几个弟妹也是关怀备至,如今待思晦也好,我可放心了。”
海桐问,“广平王身边有个叫袖云的宫女,如今可还贴身跟着吗?”
思晦将眉一扬,正色道,“小王爷身边用着什么人,却不是二姐该打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小时候只会看小说,觉得小说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后来……因缘际会开始看史书。看来看去,终于明白,蓝血贵族真正的优势不是资源和起点,而是他们从来没有把别人当人,践踏起来毫不犹豫。
杜若在贵族学校学的是屠龙术,可她生活在平民家庭里,尊重身边每个人的野心和欲望,包括奴婢。
这是她和一般攀龙附凤的女孩子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