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做了二十几年太平天子,开秦汉以来未有之盛世,功勋高过太宗、高宗。张九龄却把朕当作普通的天子,要以陈规陋俗约束朕。他以为天下人、世间事是按照典籍来运行的吗?他若是做则天皇后的宰相,也敢这样公然维护太子吗?”
高力士从宫人提着的食盒中拎出一把铁壶,倒了雀舌递到李隆基手中,缓缓劝说,茶香清而深远,沁人心脾。
“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都是陛下的功劳。这一点子小事,陛下本不需要劳心费力。古来贤能的典籍许多人都能解释,不止张九龄一个人,不如听听其他宰相怎么说。”
“这话有理。”李隆基不由得点了点头。
高力士微笑,瞧见五儿欲言又止,便喝道,“圣人面前不打诳语,说呀。”
五儿忙趴在地下抬头回话。
“陛下明鉴。今日朝会上独张相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奴婢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明白。散会后走慢了几步,恰好见李相低着头若有所思。奴婢便问他‘相国想什么呢?’。李相说,‘今日之事皆是陛下的家事,何必与旁人商量’。奴婢方才想,可不正是这个理儿。莫说陛下,譬如今日若李相爱重小儿子,要举荐他做官而不举荐长子,难道天下人要怪李相有过错吗?”
李隆基皱着眉听他东拉西扯许多,哈哈大笑,抬脚便踹。
“小猴儿崽子!御前伺候果然进益了,赋比兴也会用了。”
小算子目光在五儿身上一转,仍然屏息而立。高力士仿佛未见,只笑道,“陛下可知鹦鹉学舌是什么模样?”
李隆基笑了两声未再答话,举步徐徐而行,目光扫过道旁披甲卫士手中平滑如镜的长戈,映照出高力士变形的方脸。
他心思晃动,漫声念道,“力士——”
一语未了,高力士已心领神会,低声应道,“除开陛下亲随,殿中内侍宫女共有八人。”
李隆基点点头,不发一言扬长而去,小算子抹了把额头冷汗,急忙跟上。
飞仙殿内。
小算子趴在地上,将方才李隆基与高力士的对话一五一十学了出来。待说到‘鹦鹉学舌’一节,他有意引惠妃发笑,却见惠妃目光渐渐沉郁,眉头拧得紧紧的,曼声问,“五儿是说李林甫么?”
小算子忙答道,“是,开元二十二年升礼部尚书,加授同三品平章事的李相。”
惠妃陷入沉思。
碧桃从桌上掐丝珐琅漆盒里抓出一把金瓜子,用帕子包着递给小算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谢恩惊扰了惠妃。小算子将帕子塞进怀里,无声的磕了个头,爬起来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晚间李隆基照常例到飞仙殿晚膳,五儿跟在后头。
惠妃看着小五儿笑道,“这孩子伶俐,难怪阿兄喜欢他,时时带在御前。”
高力士微微躬身一笑,并不开口。
五儿忙答道,“奴婢粗笨。”
碧桃默默取了龙涎香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轻烟带出缕缕幽香,待得帝妃二人情浓絮语之时,便默默退了出来。
值房内牛贵儿布置了酒菜,正在坐等,见她出来,便提起酒壶满上一杯。碧桃在他对面坐下,以手支额,久久不言,只闻呼吸浊重。虽已下了值,眼神落在桌上还是定定紧紧的,未见放松。
牛贵儿道,“你已知道了?”
碧桃方才在殿中伺候,不敢露出端倪,此时再难忍耐,眼泪一涌而出,哽咽道,“高爷爷亲自处置的,必是,必是凶多吉少了吧?”
李隆基既有‘杀神’之称,高力士自然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如今虽然年事已高望之慈眉善目,料理起内宫诸事仍是霹雳手段。即便碧桃以飞仙殿大宫女之尊,对他仍是畏多于敬。
牛贵儿心头也是惴惴。
他望了一眼窗外,见偏殿耳房内灯早亮起,几条人影团团围着侍候,便知高力士已经歇宿。
牛贵儿压低声音道,“咱们娘娘行事如此不知遮掩,以后结果也难说。”
碧桃苦着脸垂泪,两手颤颤握在桌沿上叹气,“那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两人对饮苦酒,牛贵儿越喝越是气恼,重重一拳锤在桌上。
碧桃想起旧事,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从前娘娘也不是这般性子,这些年生是叫圣人宠惯至此。咱们三个一块儿从岭南到得京城,又一同进了宫。若非大哥与果儿照拂,奴婢哪能在娘娘跟前站稳脚跟。”
牛贵儿摇头道,“果儿照看你?罢了罢了,他贪功冒进,早晚惹出祸事。你能替他弥缝得几回?”
碧桃满以为此事瞒的鸦雀无声,唯有惠妃知情而已,当下羞得撑着桌角站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哥去。”
牛贵儿早知碧桃心意,并未视果儿为阉人图个对食相伴,而是当做终身可靠的铮铮男儿。他虽然半含醋意,究竟自小的情分,倒也乐见其成,满心里已认了果儿做妹夫。
牛贵儿温声道,“能出得宫去自然极好,不过忠王府里内宠颇多,听闻他并未抱住王妃的大腿,往后前途也难定论。”
自将果儿送去忠王府,碧桃的心耳神意早挂在那里,当下抿着嘴笑。
“是。前些时候忠王妃有孕,为博贤名儿,特挑了族内一个貌美如花的妾侍服侍王爷,如今竟似极得宠爱,反分薄了王妃与王爷的情分。”
牛贵儿听得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碧桃已经接下去道,“忠王阔绰,果儿伶俐,攒些银钱罢了,咱们做奴婢的,前途什么。”
牛贵儿是聪明人,又真心实意体贴碧桃,对她那点子妇人心思,自然如明镜儿似的一望而知,上下打量她几眼,似笑非笑。
“可不是,你今年已二十二了,再熬三年便可出宫,往后夫唱妇随,安闲适意得很。”
碧桃一时失言,大感窘迫,捂着脸扭捏了下,终究不愿胡言遮掩,只得低头咬了红唇,轻轻‘嗯’了一声。
牛贵儿大为叹息。
“你呀你呀,旁人听闻废储一节,水里火里都要巴结住咱们娘娘,扎下个根基。你倒好,这便生了退意,把近身位置让给别人。”
碧桃生性平和,不愿与他争执,只抹着嘴笑。
“是妹子说错了。大哥素有志向,未来必不止于飞仙殿首领太监。妹子就以这杯水酒祝大哥步步高升,前途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