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裴禛有本上奏。”
因为母亲武琴熏与惠妃亲密的缘故,裴禛小时候常在宫廷出入,也算李隆基看着长大的子侄辈。
他不愿平白申斥亲贵,便勉强问道,“阿禛有何话说啊?”
裴禛清了清嗓子,朗声进言。
“臣读书十载,见晋有申生之祸,汉有戾园之祸,皆为君王宠信美色动摇国本之故,故而赋诗一首,吟诵旧事。”
李隆基一愣,目光转瞬冷凝,扭头问,“今日殿中答对皆为机要秘事,为何一个小小的朝议郎也能听闻?”
五儿等跟随侍奉朝议的内侍刷啦啦跪倒一片,有胆小的顾不得御前失仪,筛糠似的抖,张着嘴呼呼喘气。泄露殿中机密非同小可,尤其今日议的是国本储位,朝野瞩目,追究起来,在场诸人只怕都要掉脑袋。
独裴禛不为所动,正色道,“陛下,臣为殿中‘八郎’之首,大唐第十四阶文官,有侍奉君上笔墨之职。今日殿中答对何事,臣不知。不过臣职责所在,于国本一事,本应时时思之,讲之,在君上左右提醒之。”
李隆基静默半晌,森然重复。
“国本之事,诸臣确当时时思之。”
裴禛狠命叩了两下头,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芒,大声吟诵起诗篇来。
“岂知人事无定势,朝欢暮戚如掌翻。椒房宠移子爱夺,一夕秋风生戾园。徒用黄金将买赋,宁知白玉暗成痕。持杯收水水已覆,徙薪避火火更燔。欲求四老张丞相,南山如天不可上。”
高力士身子一颤。
这几句诗做的浅白,说君心翻覆,爱重绝色遗弃嫡长,以至于动摇国本,即便事后后悔,也难求贤于山野再度振兴国家。若是寻常时候,文官们不咸不淡发几句高论也没什么,这节骨眼儿上念出来却分明是借古讽今了。
他偷眼看向李隆基,见他脸色隐隐发青,双眼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再看裴禛,额头上亮着浅浅的汗迹,方才的慨然自若消失无踪,只剩下狼狈仓惶。
嘴上说的敞亮,原来就是个纸老虎。
高力士按捺住砰砰的心跳,悠然笑道,“裴郎官好文采。”
李隆基的目光在裴禛脸上打了两个转,半晌方才深深吸了口气,挤出笑意,整了整衣衫敛容微微向前倾身。
“裴禛捷才。”
裴禛大喜,不等皇命便兴冲冲站起来。
“陛下优容宽纵言官,真乃天下之福。”
李隆基头也不抬,敷衍道,“太宗有魏征,今日朕也有裴禛啊。”
裴禛喜形于色,连连振臂,还要再说。
高力士忙道,“今日朝会时久,圣人略咳了两声,方才已召了太医在内宫等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裴郎官若无要紧军机大事,不如过几日再说。”
他年老功高,虽然一向笑眯眯的,却有不怒之威,裴禛后知后觉意识到已冒了天大的风险,忙退到路边跪下。
“臣恭送陛下。”
一行人鱼贯行远,李隆基面笼寒霜,目光冰冷,凝声道,“哼!一个个都念着‘文死谏,武死战’,逆着朕的意思来便是于世有功啦!”
高力士呵呵笑道,“今日裴禛得了君王整衣之礼,能在青史留名呢。”
“这等蠢笨庸才!沽名钓誉!”
李隆基恶狠狠咒骂了两句,忽然想起一事。
“朕记得你说当初李林甫在东宫久不能升职,裴太师夫人曾向你求情,说的花好月好,怎么她的儿子脾性倒像张九龄呢?”
高力士摸了摸鼻子。
“您先答应老奴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这个自然,你只与朕说实情就是。”
“此事京里只怕也只有您不知道。”
高力士故作高深莫测状,摇头晃脑不开腔,李隆基不禁大有兴味,想起往事。
“从前武三思权倾朝野,家财巨万,裴太师夫人曾送了骊珠一匹西域良驹,比朕那时的坐骑还好。骊珠知道朕喜欢好马,便转赠给朕。裴太师夫人却当面向朕讨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朕那时年轻,也没有太客气。连累骊珠两面说和,受了她好些气。”
此事高力士也深知,那时正是他掌管御马,要说两面受气,还是他受的多些。
“这样心高气傲直肠子的女郎,如何甘心嫁给裴太师那样板正性子的人呢?”
李隆基一愣,李武两家被政局拨弄,多成就糊涂夫妻。
武三思的长子娶了韦氏所生的安乐公主,武琴薰则嫁了裴行俭的儿子。后来武三思、韦氏、太平公主接连被肃清,武琴薰随裴光庭贬到登州,逐年累官方才回京。
“裴太师夫人喜欢面庞英俊又会说话的人,您细想,如今朝中谁最合她意?”
高力士拿腔作调,好像街头皮影戏艺人勾着人专往男盗女娼上想。
李隆基沉吟片刻,心中倏然一动,拊掌大笑。
“裴稹——,了不得,朕要好好赏他。”
高力士见三言两语已解了圣人恼怒,便有意放慢脚步,连带着诸人皆慢行。
廊庑下鸟语花香,和风煦暖,吹起半卷的竹帘,隐约裹来荷花菱叶的清香。李隆基性情极为复杂,既有父兄难及的杀伐狠绝,也有李家男儿代代相传的浪漫情思,眼中赏玩着风荷胜景,嘴里说的还是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