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揉着眉头无语叹气,半晌道,“谁叫我头上刻着个‘韦’字呢。”
“王爷处处拿娘子挑拨王妃,她们又以为咱们是王妃一党,真是两头不讨好。”
两人站在日光里大眼瞪小眼,七月流火,背脊上晒得热烘烘痒扎扎,叫人又毛躁又不安。
杜若定一定心神,徐徐道,“要紧的是王爷怎么想。”
“他一天到晚不在府里,能怎么想?这些事他未必知道,你又不肯告个状。”
“只要王妃安分,不指着六郎争爵位,我在王爷那儿就有点子功劳,不算白来一趟。”
一时两人回了乐水居,闲坐半日无事。长风激荡,吹得水晶帘动,叮叮咚咚响如泉水。
铃兰垂手站在一边殷勤笑问,“娘子可喜登高望远?”
杜若想一想,托着腮问,“听闻兴庆宫与长安城墙之间有一条夹道,是方便宫人往来兴庆宫和大明宫的。我未曾见过大明宫模样,十分好奇呢。”
“这有何难?奴婢先去安排,娘子稍候。”
不过片刻功夫,铃兰已扶杜若上了仁山殿。
天朗气清,杜若踮起脚在栏杆前极目远望,流云翻滚之间,当真可见大明宫煊赫灿烂的赤红宫墙。风起层楼,吹得她衣袂飘然,裙子裹住修长的腿,露出肉粉色绣鞋上一点青云蝙蝠,宫绦远远向身后伸展着,人似飞天。
据说兴庆宫的建制跟中规中矩的太极宫完全两样,当中一个极大的湖泊,因有潜龙之望,改叫‘龙池’。沿湖四周殿宇由着圣人喜好随意建设,和百姓家里盖房子也差不多,隔一两年添上一处。
开元十四年,圣人下定决心将百司待诏机构都迁入兴庆宫,拆了永嘉坊、胜业坊、安兴坊等三处近半土地扩充规模。这次扩建之后,兴庆宫的规模终于和长安城中轴线上的太极宫,以及北边城外的大明宫相当,正式得了‘南内’称呼。
长安人最熟悉的兴庆宫建筑,是它西南角的转角楼。
这座楼面南对‘东市’一侧的匾题是‘勤政务本’,面宽是十一间,面西对‘胜业坊’一侧的匾题是‘花萼相辉’,面宽九间。两面都临大街,圣人偶有登临,能看见长安城市井百态。
海桐比了比自己的耳垂,欣喜道,“娘子仿佛长高了呢。”
杜若以手搭棚,瞧见城墙与宫墙夹住一条宽约四五丈的笔直大道,遥遥伸向大明宫,其地平略低于城墙,但与城墙相似,也有两排兵士夹道守卫,其上人车不断,太监宫女往来络绎不绝。
“除开新年、万寿节、中元节等,诸皇子公主无诏皆不得随意入宫。”铃兰解释,“唯有咸宜公主因是惠妃亲女,入宫频密些。”
杜若讶然,“所以王爷一年只见得阿耶几日?”
这等内宫秘辛妾侍们原不该探问,不过杜若得宠,铃兰不便出言斥责,却也只笑笑不肯回答。
杜若纳罕。
她原本以为圣人不许子孙出京,是顾念京外不如长安富庶,溺爱疼惜,怕孩子们吃苦的缘故,现在看来竟是防备疏远之意了。
她凝眸想了想,又问,“我瞧着王妃倒是时常入宫觐见。”
铃兰笑道,“咱们王妃得惠妃缘法儿,时不常的召见。倒是王爷那个性子,不大肯走动。差不多的时候儿都是王妃一个人去的。”
杜若看了一阵,默默扶着海桐的手下楼往回走。
因时日还早,长廊狭窄,便不肯乘坐肩舆。道旁灌木早已拔掉,改种了枝叶柔软的大丛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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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垂坠的长裙拖曳在地,扫过青石板簌簌有声。杜若默然无语,若有所思,风哗哗的吹着稍远处的树枝。
她忽然顿足回头仰望。
仁山殿不过两层而已,从这个角度看,却非得将头仰到极处才能饱览全貌。杜若极力向后倾倒,天空广袤无垠,晴好绚烂,蓝盈盈的犹如一汪湖水,没有一丝云彩。明亮通透的天幕映衬下,殿宇高大庄严,威风凛凛,四围一线明黄琉璃瓦的镶边儿,仿似一座巨大的金钟就要倒扣下来。
杜若只觉头目森然两腿发软,身体重重向海桐胳膊上压过去。
“娘子当心!”
海桐惊呼出声,杜若挣扎着站直身子,勉强笑道,“不妨事的。”
※
晚上李玙回府,才迈进大门便见方婆子巴巴结结躬腰守在跟前,舔着脸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奴婢们急得什么似的,就要往宫里送信去,多亏了王妃稳重,遣了自己身边儿几位大国手——”
她比出大拇指送到李玙眼前,语调夸张地赞叹。
“听说各个都是轻易不肯出诊的神医!七八个人,如今都围在杜娘子床前,连小王爷身边儿都空了。”
‘小王爷’三个字一出,李玙嘴角立时沉了下来。
长生将眉头一挑,踏前一步喝道,“广平王好端端的,今日还与殿下一道去了禁苑围猎,这府里几时又多了一位小王爷?”
他气势汹汹,方婆子唬得向后一缩,瞧见李玙满面狐疑,又乍着胆子往前凑。
“殿下赶紧去瞧瞧吧?”
李玙奇问,“到底谁病了?”
方婆子混似没听见。
“奴婢今日可开了眼界了!太医院常来往的几位,那功夫!可真差的远了!得亏王妃大方——”
她夹缠不清,李玙正要发作,便见铃兰提着裙子匆匆赶来。
“杜娘子今日犯了些小症候,不妨事的,因叫奴婢来候着说一声,怕过了病气给殿下。”
李玙眨眨眼。
正是暑热难当的时候,青石板地烤了整天,到傍晚都还热气腾腾的烫脚。他与郯王赌马球,虽然都穿的短打,衣领子也是湿了干干了湿,折腾了好几轮,这会子满身汗臭,自己闻见都不舒服。
“若儿病了?中暑了?”
铃兰道,“几个大夫商议着,有的说是中了暑气,有的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有的说是染了邪祟,还没个定论。”
“人多自然口杂。”
李玙厌弃地乜了方婆子一眼,心知都是英芙乔张做致,便吩咐铃兰,“六郎还小,身边断不能离了人,这几位都送回明月院去。若儿身边留下太医院来的人就行。”
他顿一顿,微微垂下脸,低声道,“待会儿我去瞧瞧她,你先别回话,省的她起来换衣裳。”
门外守着八个千牛卫,门里站着六个才留头的小内侍,他随身四个长随,还有两个师爷有事候着,十来个人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语意缠绵的嘱咐,轻佻的抖了抖耳朵,老成的忙深深埋下头去。
铃兰忙应了一声是,昂首挺胸回去安顿。
李玙回身将手一摆,没事儿人似的冲师爷念了句“岳师傅请”,便走在头里,遥遥向仁山殿去。
方婆子气的张口结舌,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又急又恼,向内侍们抖着手抱怨。
“这怎么话儿说的?!爷们儿都是不长眼睛的吗?”
便有调皮的接口。
“嬷嬷久不在王爷跟前伺候,功夫都生疏了,今日这马屁横拍的,啧啧,歪到马腿上了,说了半日不提那个‘杜’字,可不都是白费口舌?如今通府里谁不知道,凭是什么王妃也好,孺人也好,满堂的姬妾也好,唯有杜娘子是块水晶玻璃糖,王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心里怕碎了。”
另一个道,“说的神乎其神,你见过?欸,几时轮到咱们哥儿几个开开眼,究竟是怎么个貌若天仙的好模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