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她从哪学的这套长安浪荡子做派,脸皮堪比城墙。韦氏气结,忍不住轻声呵斥。
“你别以为通古博今,天下的道理都在你嘴里,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真事到临头,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本事保一生顺遂平安。”
杜若自来在学里便已招摇惯了。
她生的美,功课又好,极得师傅们偏爱,偏家世不显。
三年来,有意欺辱者有之,好奇试探者有之,诚意接纳者亦有之,皆被她一一化解,甚至结交下几个显贵朋友。再回到家里,面对藉藉无名的阿娘,难免心生骄矜,自诩乃是踏得平山川沟壑的英雄儿女。
当下杜若眨眨眼,向韦氏屈膝行礼,恭敬道,“女儿向来无知,全仗阿娘宽纵。”遂一溜烟跑了出去。
次日清晨韦氏与杜有邻提起此事,还在愤愤不平。
杜有邻赶忙安慰。
“若儿刁滑任性,总比蘅儿三板子打不出一声的强些。大哥临走还嘱咐,若儿是条活龙,困在浅滩反不自在,你说是不是?”
这颗拿来问路的石子滴溜溜滚进山涧,连声响儿都没有。
杜有邻一试不成,只得挠挠头,讨好地觑着韦氏。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两个孩子各有脾性,就该顺毛捋。”
这话韦氏听得进去。
“是啊,昨夜我又想了一夜。小柳郎除了家底薄些,别的倒还好。咱们家虽然不宽裕,偶然贴补阿蘅不妨。尤其听媒人口风,他样貌是极英挺出众的。”
说到样貌,韦氏轻快地笑了。
“若儿还没开窍呢,侃侃而谈一大堆,竟只字不提小郎君的风姿容貌。当真痴儿。”
“可不是。这丫头读书读傻了,却不知世间两情相悦,莫不是见色起意,再有心动,然后彼此容忍迁就。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当初曲江池上——”
杜有邻记挂别事,随口应道。
早春的风还凉,蟹壳青的天幕上挂着一钩将要褪色的上弦月,与黯淡的日头倚角相对,屋里烧着大火盆,憋得人气闷。
杜有邻陡然打住,歉意地看向韦氏。
当初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天真少女在他记忆中日渐模糊,很久不曾记起了。而眼前这个外表柔弱,性情强悍到有些孤寒的女郎却越来越明晰光亮,纵然周身缠绕着终年不散的怨望痛楚,镌刻在他心里的,还是她无意识流露的温柔。
韦氏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譬如郎君当年,青春俊彦,体贴乖觉,年未弱冠已取得流内官阶,是多少世家女的春闺梦里人。”
杜有邻神色怔忪。
从清秀佳人到垂垂老矣,寄萍从未精心装扮过,混一日算一日,可见终究还是介意的。多年夫妻已成兄妹,彼此关怀毫不存私,前尘往事远的好像上辈子。
——她怎么就是放不下呢?
杜有邻有些赌气。
“娘子何必挂念从前?今日我不过街头巷尾寻常老朽,一生毫无建树,何敢言爱?少年意气尽做逐月之风,即便有非卿不可的钟情,也不会再挂在嘴上喋喋不休了。”
“能相敬如宾已是极好。”
韦氏从不接招,坐姿神态仍是那般雅正,轻声道,“都是我们韦家牵累了郎君,不然今日郎君何须困坐愁城,担忧女儿出路,自有大把好儿郎等郎君挑拣。”
牵累牵累!
来来回回总是这句。
杜有邻觉得没意思起来,收起满腔痴情,捋着胡子琢磨片刻。
“谁家岳丈耐烦挑拣女婿?若儿知道友爱手足就好,当真有出息,提拔阿衡与姐夫,也是替她招揽帮手。”
这个话题韦氏几次三番拖延,至今日终究拖不过去,遂黯然点头。
“锥在囊中不得不出。唉,要不是大伯上门,我都没察觉若儿有些本事。”
好不容易等到她松口,杜有邻大喜过望,立时起身整衣作揖。
“今日王郎官摆酒,我去走一趟。家里就都辛苦娘子了。”
韦氏忍不住问。
“倘若,没选上呢?”
杜有邻眉头一皱,痛下决心般一口饮尽蜜露,恨声道,“神天菩萨在上,总得给我条活路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