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日细雨。
天气一变, 连枝上的麻雀都不愿意多舌。
小院内也沉闷得很,云筝每日午时起便昏昏沉沉的,只想躺在榻上休息, 连见殷白岐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这日风大, 云筝醒来时心里憋闷,嚷着要吃甜食,沁儿忙吩咐小厨房的人赶着去做了。
她一边帮云筝梳头, 一边悄咪着说道:“小姐,我偷偷去听了, 那殷阿九一整天都在屋子里, 想来是在练什么厉害的功夫,把桌子椅子弄得梆梆响,你都不管管吗?”
云筝叹了口气。
殷白岐这几日确实怪怪的, 不像平日那样跟在她身后, 问他, 少年又只是笑笑,什么都不愿说。
女孩慢慢品了口茶,罢了, 待会吃完饭,再去看看他吧。
出了回廊,炖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让人闻起不禁垂涎,沁儿见她愣了神,得意道:“小姐还不知吧,咱新来的厨子可厉害着呢,你待会见识一下就知道了。”
说着,还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昨晚她可是偷偷在小厨房吃了许多。
两人进了屋, 只桌上的菜色煎炸炒煮各有不同,都冒着热呼呼的香气。
中间的铜锅最为显眼,那是一锅熬得喷香的老鸭汤,那汤色泽清爽,几粒葱花伴着点点油腥子飘在上面,看起着实惹人嘴馋。
云筝定在门口,起床气一下少了大半。
细细想来,这几日厨子做的,倒都是她爱吃的。
只是没想到,连她下雨日爱喝老鸭汤的习惯,也能就这么撞上了。
“那厨子呢,把人叫来。”
她一吩咐,身后立刻有人着手去办。
沁儿帮她舀了一碗汤,云筝又让她挨个给站着的几个小丫头端了去,几个小姑娘脸上满是星子般的笑意,偷偷摸摸拌起嘴来。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面相倒是憨态可掬,一进门便跪了下来。
“小姐找俺有事哈?”
云筝愣了下,歪头一看,“你,你不是那个跟猪打架的吗?”
去西市被人泼热水那天,就是用他的名义带着犯人去报官的。
“啊?”那汉子晃了下神,连忙道:“是啊是啊,小姐你不晓得,你们城里的猪崽子不乖得很啊,我宰了半个时辰都没宰成,那天本来还想着给小姐腌条火腿呐……”
听他又要扯起闲话来,沁儿插嘴道:“好了好了,土勺儿,小姐问什么便答什么,别的不用多说。”
这话说得云筝就不爱听了,她本就没立过什么规矩,更不会耍大小姐的威风,听沁儿说完,更是好奇:“你叫土勺儿?”
那壮汉憨憨一笑:“小姐你看。”
他说着,把脑袋一转,露出黑黝黝的后脑勺。
平常人的脑袋多少都有弧度,那人的后脑却是又扁又平,活像个大木勺。
难怪叫土勺儿,原来是有这个缘故。
他单手抱头蹲在地上,样子看上去滑稽极了。云筝一下不知从哪冒出的心思,忍不住想伸手去搓两下。
说做便做。
那壮汉见她伸手过来,吓得直叫:“哎呀妈呀,二小姐这可不行的呀,男人的脑袋不得摸的呀!”
他哼唧着,连连往后躲,扑通一下撞到了别人身上。
汉子一仰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殷白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目光中余出一点凶狠。
汉子这下懵了,前有狼后有虎,他还抱上了个恶人的裤腿,这城里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呀!
他满腔的委屈,忍不住就嗷了起来。
云筝这才停了手,本想安慰两句,但看他那大汉嚎哭的样子,又不由得心里发笑。
沁儿气道:“你倒还好意思哭呢,快别哼唧了,小姐好不容易高兴一回,你个大男人怎么倒在这哭上了?”
她拿了块擦花瓶的抹布递过去,等那汉子擦干净鼻涕,又道:“你不是惯会说土笑话的吗?还不赶紧把小姐哄高兴。”
汉子憋屈道:“那些个笑话不雅,俺可不敢乱说,俺还要回去熬汤呢。”
他想走,云筝却不答话,把旁边的殷白岐拖了过来,笑道:“什么笑话,你尽管说出来,让咱们这位冷美人也高兴高兴。”
听到冷美人,那汉子砸吧着嘴,啧啧称奇。
能把男人称作美人的,也就眼前这位了吧。
他看着殷白岐频频点头,“倒是个俊的,可那些土笑话小姐也听不懂呀,不如俺给你表演个猩猩吧。”
他说完,倒是自顾自的动起来。
挺胸抬头,两手左右来回捶着心口,龇牙咧嘴,不时发出嗷嗷怪叫。
还真像只活灵活现的大猩猩。
屋里顿时爆出笑声,丫鬟们扶着肚子,差点把自己笑噎了。
云筝眼泪都要出来了,像个看台下的土财主一般,直直喊道:“赏钱赏钱。”
屋里气氛一下热络起来,唯有殷白岐脸上泛出一丝冷意。
沁儿见多了乡下人逗乐那一套,倒也没有十分好笑。她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刚好也看到了从旁边扫过来的那道目光。
两人不约而同,又心领神会地望着女孩。
他们可从未见过云筝能有这般高兴。
少年抬起眼,看向屋内那个故作扭捏的厨子。
乡下来的?
菜倒是做的不错,可乡下来的,还能做这么精细的菜?
他抿了下嘴,默不作声地将男人那张发黑的脸记在心里。
“对了,”云筝笑够了,扯了爪葡萄给他,“阿九还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吃吧!”
“不用。”殷白岐站起来,将手里那个用布仔细包好的东西打开。
几个丫鬟离着近,抬眼望去,竟是把刚做好的弓。
至于为什么说是刚做好的……
少年有些扭捏的缩着手,将那双布满了新伤痕的手掩在了布盖下。
云筝看得明白,却不忍说破,少年不仅手上有刚磨出的伤口,衣摆处还有没擦干净的木头削呢。
她忍不住站起来,脸上又多了点担心:“阿九,你这些天,就是为了做这个?”
她接过那把弓仔细看了下,上面的纹路虽然说不上有多精细,但也小巧可爱。
所以他一声不响躲在屋里,是为了……
云筝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口了,“你是想,给我惊喜?”
少年眼里显出一点茫然。
说惊喜也算不上,他就是怕自己做的太丑了,被云筝嫌弃。
嫌弃,比不过那把顶好的…
见他又愣着不说话,云筝噎了下,急急夸道:“这可真顺手,我好喜欢!”
说完,这才见那人嘴角终是有了一点弧度。
殷白岐笑得并不明显,但凡是了解过他的人都能知道,这点笑对少年而言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背着手,有些结巴的问:“那你……”
云筝像是已经猜到似的,也不看他,只洋洋得意般对着几个丫鬟哼笑一声,豪气道:“待会儿就跟我去靶场练箭,等我用这把弓赢了那侯府的二小姐,回来一人赏你们一根钗子。”
丫鬟们面露惊喜,立刻行礼谢恩,云筝斜眼瞅着旁边的人,看他终于肯把手松下来,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殷白岐,果然是在等这个。
少年尤为敏感,内心那点专横固执,定是不愿意被人看出来的。
他不想让自己用别人的弓,却也不肯明说出来。
最后只能闷着气埋头苦干,将另一把弓送到自己手里。
可那把弓不是他自己赢回来的吗?
怎么又不让用了?
云筝歪头看着他,见少年脸上徒留一丝紧张神色,分明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却又不敢看过来,如同待审的犯人一样,只敢两眼直直盯着门前。
像根绷紧的弦……
云筝笑了笑。
这么看过去,少年那张冷脸下,倒还显出几分可爱了。
*
午饭过后,一群人便都回各处歇着去了。
这个时间点,后院门口鲜少还有人进出。
鸟儿都躺窝里睡的时刻,有道黑黑的影子,从草地上划过。
殷白岐从后院门口绕出,上了停在街道拐角处的那辆马车。
阿梨见他上来,忙把水壶递了过去,“哥哥,车里闷的很,你多喝点水。”
殷白岐接过,却并没拧开,只问:“人在哪?”
他让阿梨去查身上这道箭伤,不过几日,这小孩还当真查出些东西。
说是前些日子云府里解散了一批丫鬟,是由几个家丁亲自送出城的,还连着奴籍一起送走了,原是该找不着人了。
不过其中有个丫鬟半路犯了旧疾,在医馆耽搁了半日,后来又被几个人牙子看上,拐去卖到了城外的一家青楼。
那小丫鬟怕极了,直说自己是云侍郎家的小姐,老鸨为防着日后有什么不测,倒也寻人来偷偷打听了。
不想刚好被阿梨碰上。
小孩跟着老太太这么几年,多少也学了点人精的皮毛,一听那来打听的人说话便知有问题。
后来一查,果然是西院里放出去的丫鬟。
阿梨擦了下额角的汗珠,小脸蛋上憋的通红,回道:“人已经接来云家老宅子的柴房里了,哥哥放心,有人看着她,待会哥哥只管问便是。”
殷白岐点点头,不再应声。
阿梨偷偷摸摸看了他好几眼,好些话他憋在心里,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哥哥和云家小姐走得那么近,当真没问题吗?
按着他以前听来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女人。
更何况,小孩担忧地看了下他左肩。
他怎么都觉得,哥哥的伤,怕是和那女人脱不了干系。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就来到了老宅前。
这宅子荒废许久,连门锁都已隐隐有了脱落的迹象。阿梨引着殷白岐一路向前,到柴房门口时,里面正传出一阵哭声。
门推开,女人趴在地上,正在啃馒头吃。
她抬头看见殷白岐时,明显怔愣了一下,带着哭腔喊道:“阿九,你是阿九,是你救的我?”
阿梨笑盈盈从少年身后走出来,道:“小红姐姐,我哥哥有些事要问你,你好好答,答完便可出城了。”
叫小红的丫鬟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