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寂静。
水长乐的视线穿过气派恢弘的教学楼,落在校园最远处,只露出小半个檐角的西翼楼。
年久失修的百年老楼,像个卑微等待的女人。世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她依旧在等待,或许在等待归来的游子,或许在等待被掩盖的真相。
现场唯一在状况外的吕叔看着拥住水长乐的明叔,满脸懵:“这……这什么情况啊?不是请笔仙吗?怎么又爸爸了?”
没有人回答他。
芒安石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望。
潘琼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呼出几个烟圈后,方感觉紧绷感消退些许。
演戏实在太累了!
还是这么戏剧性的缺德戏码!
原来从一开始,一切都只是一场局。
什么笔仙,什么被附身,都只为了引蛇出洞。
李睦没有被移交检察院被、更没有被判死刑,这般说辞,只是为了让真凶问心有愧;
潘琼没有什么算命占卜请神弄鬼的家学渊源,纯属是为合理化之后的请笔仙,并为自己增加权威度;
笔仙也并未真被请来,操控铅笔行动的,实际上是水长乐;
适时熄灭的蜡烛,也是水长乐事先设置的,他摘除了蜡烛里引燃的棉芯,只留大约能燃烧二十分钟的一小节;
水长乐更没被鬼魂附身,纯属是在演戏。至于戏里看似真情流露的台词,是他拆解了沈凤明的《家》后,提炼出父女最难忘的记忆,并整合出精华台词;
潘琼所谓驱鬼的法器,其实是个老式的钥匙扣,内置小红灯泡。只要按下钥匙扣旁的触碰按钮,“法器”便会发出红光。
过了很久。
明叔才松开水长乐。
抱到水长乐没多久,他便知晓自己被“设局”了。
因为他的女儿,沈凤明,在和他拥抱时,不会一动不动。
她会特别喜欢按压他的肩胛骨。
这个习惯从她还是个小女孩,一直到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都没变。
明叔没有推开水长乐,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女儿的鬼魂没有回来,他也想静静拥抱水长乐一会,就当是一处港湾,存放这么多年的流离和心殇。
“你……为什么要杀顾惜蕾呢?”水长乐看着面前的男人。
一个爱岗敬业,备受所有师生喜欢的保安。水长乐能理解对方卧薪尝胆的复仇,却无法理解他对无辜的女人下手。
明叔拼命摇头,整张脸紧绷着。
他没有否认,只是道:“我真的是失手,我真的没想伤害顾老师。她当时跑来质问我,问得我很难受,辩解也不听,我一怒之下,只是想捂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发声,可是我没想到她就那样死了……”
明叔双手捂住双眼。
他杀过人,但意外杀死顾惜蕾,却让他连续几夜失眠,梦里老是看到顾老师来到他跟前,问他为什么。
明叔还记得上周日晚上,老吕去找朋友喝酒了,小李说要出去剪个头,请求他帮忙值班。他向来乐于助人,直接答应了。
他一边值班一边看书,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校园内进到保卫室。
他抬头,发现来人是顾惜蕾。
他和顾惜蕾颇熟,对方漂亮热情又和善,每天要来保卫室拿七八个快递,还经常送他们所谓的助农水果、零食糕点。
“顾老师,加班到这么晚啊?”明叔打招呼。
顾惜蕾却没了往日说话都带撒娇音的小女孩模样,表情很严肃。
“明叔,或者我应该叫你,沈立明。”
明叔愣住,这个他弃用的曾用名,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
顾惜蕾说,她看到了沈凤鸣小时候的照片,和她父亲的合照。
而那张照片,她之前来拿快递时,曾在明叔的手机桌面上看到。
明叔没有否认。
顾惜蕾质问他,为何在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不见踪影?
为何在女孩惨死后,连人都不出现?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这个做父亲的妄为人。
明叔很激动,辩解道“不是”,他是有苦衷。
可顾惜蕾情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斥责他,说沈凤鸣这辈子最惨的事情,是摊上这样一个父亲。
当时的明叔头疼欲裂,只想让顾惜蕾停下来,捂住了对方的嘴。
可他没捂好位置,也没控制好力道,直到后知后觉人忽然不挣扎时,才发现顾惜蕾已经没了鼻息。
休息室里顾惜蕾的手链,便是在挣扎中遗落的。
明叔很后悔自己的失手,心怀愧疚,夜夜难眠。而当李睦被牵连,被当成嫌疑人,他的良心更是备受煎熬。
明叔放下双手,看着水长乐,长叹口气:“也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吕叔站在一旁,后知后觉,满脸恨铁不成钢:“明叔啊,你怎么能那么糊涂啊!”
潘琼抽着烟,吞云吐雾,没被煽情戏码所影响:“那你为何杀刘校长呢?这肯定不是失手吧?”
吕叔忙道:“潘警官,这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明弟是失手杀了顾老师,但你不能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刘校长死的那天,明弟特意为我准备了告别宴!”
潘琼冷笑:“怕是早已筹谋,让你和小李做不在场证明吧?你不要被卖了还傻傻数钱。”
吕叔生气到结巴:“你……你不要血口……口喷人!明弟平时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碾,就……就刘校长那死法,明弟恐怕看了都要吓晕过去!”
潘琼耸肩,无话可说。
吕叔还以为对方被他“有理有据”说服了:“警官你还年轻,看人这事就需要长相处,才能明白一个人的品性。”
潘琼没说话,倒是水长乐开口了。“一个人对待不同人,会有不同态度的。他给你办欢送宴,或许五分真心,五分想利用你们吧。”
水长乐顿了下,继续道:“那晚你们把酒言欢,无话不谈,以为酩酊烂醉。只可惜,你们醉了,明叔没有醉。”
“一派胡言!”吕叔气愤。“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喝了一箱啤酒,五瓶烈性洋酒。明叔啤酒喝得不多,但洋酒一个人喝了三瓶!我酒量好,平时喝啤酒就和喝水一样,但那洋酒是真的烈,我喝了三口就上头,那一瓶喝完整个人飘然欲仙,不分东西。你说明叔喝了三瓶还能去杀人,神仙下凡都没那么有能耐”
水长乐平静道:“因为那晚,你们喝了真酒,但明叔喝的不是酒。”
吕叔气得脸颊通红,认为水长乐纯粹是想找茬:“怎么不是酒?我看着拆封的!况且酒我们先拿,剩下的明叔自己解决,他还能未卜先知?”
水长乐笑了笑:“你和李睦,是不是都不喜欢喝冰的?”
吕叔一怔。
的确,他胃好,但牙不好,喝酒可以,喝冰的牙齿和两腮会发酸。
至于李睦,便是纯粹不爱喝冰,怕寒。
那天明叔拿酒,恰好是两瓶常温三瓶冰,所以他和李睦自然而然地先拿了常温酒。
吕叔不服气:“对,我不喜欢喝冰的,那冰酒都冻成块了,摸一下手都僵,也就明叔铁胃。但那又怎样?我是看着明叔开瓶的。”
水长乐笑笑:“重新包装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你说酒冻成块,但烈酒,是不会结冰的。”
吕叔怔住。
水长乐解释道:“酒精度数越高,
冰点就越低。六十度的酒大约要负八十度才会结冰。保安室的小冰柜我看过,最低可调节温度是负二十度。换言之,那晚明叔从冰柜里拿出的,根本不是酒。”
吕叔无话可说,满脸愕然地看向明叔。
水长乐继续道:“按理而言,你们没有看过刘毅成的案发现场,都是听李睦事发后描述的。
但根据李睦在警局的目击证言,在描述死者死状时,说的是校长被细口花瓶插进肛/门。
我当时第一次看到现场图时,也认为那是花瓶。
可明叔刚才却能准确说出那是花露水的瓶子。那个瓶子应该是被校长撕掉标签包装,丢掉瓶口的瓶盖及塑封,只留下透明玻璃瓶身,是在物证鉴定时才确认为花露水瓶的。
案发后能准确描述该物体的,除了使用当事人外,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凶手在就地摧残尸体时,闻到了瓶子里残留的花露水味道。”
明叔也不辩解,面带微笑看向吕叔:“抱歉,老吕,借着给你送行的名义利用了你们。但我想祝你往后余生顺遂幸福的心意是真的。”
吕叔颤着唇:“明叔你糊涂啊!”
明叔笑得释然:“我不糊涂,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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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沈凤明考上凤梧女高前,沈立明却破产了。
他识人不淑,被合伙人欺骗,落得个负债累累的下场。
要债的成天威胁恐吓,在家门口泼红漆,画血手印,午夜打电话,一家人不堪其扰。
当年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如鸟兽散,当年仰仗他的亲戚闭门不见。
走投无路的沈立明决定到东南亚闯闯,他熟识的几个发小都在那儿发迹。
离家前,他做好了多年难归的准备,提前安排家人。卖掉了房子车子和以前剩下的生产材料,还有当初发达时为兴趣爱好投资的小鱼塘,在隔壁省的三线城市买了一处学区房,让妻儿住进去,并准备了三年的生活费,让其低调过三年,三年后他必将衣锦还乡。
而他的宝贝女儿沈凤明,外界都以为父女关系淡漠,连讨债的也没找上门过,他决定让对方继续住校,安然度过三年高中。
他也清楚,他一走,女儿没人可以倚靠,他的后妻非但指望不上,可能还会惹事。因而在离开前,他便给沈凤明留足了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一笔数额可观的存款,以防急需。
沈凤明乖巧懂事,和续弦的儿子完全不同,没有闹着要更多钱,只含着泪希望父亲早日归来。
沈立明一走便是三年,在东南亚因人生地不熟被当做奴隶贩卖过,被当地□□抢得一贫如洗过,好在他勤劳肯干又有市场洞察力,虽没大富大贵,却也攒下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