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像早餐店。
潘琼食量惊人,一份“全家福”下肚后,又要了两笼小笼包。
没搭理胃口金贵的芒安石,潘琼给水长乐倒了一碟甜辣酱加醋,还混了点桌上罐子里店主自制的蘑菇酱:“试试看,我的独家吃法,堪称人间一绝。”
水长乐:……
有求于人,水长乐只得舍命陪君子,用筷子叉了个小笼包,一口下肚。
没有想象的黑暗,鲜肉的弹牙配上奇怪酱料的丰富层次,倒别有一番滋味。
“爽快人,我喜欢。”潘琼笑道,挑衅地看了眼脸色暗下来的芒安石,心道“啧啧”。
吃个独家小笼包而已,护得真紧。
水长乐放下筷子,继续整理思路。“既然你坚信傻子,哦不,高德不是凶手,有其他怀疑对象吗?”
潘琼咀嚼速度放慢:“年纪轻轻,倒是很会抓重点。老实说,最让我纳闷的,便是找不到行凶,尤其是恶性行凶的作案动机。”
潘琼说着,将自己记录口供和思路的本子递给水长乐。
犯罪动机,是犯罪构成的重要因素,若现场难以查询到指向性证据,警方通常会从犯罪动机切入,抽丝剥茧。
这件案子最让潘琼疑惑的,便是受害者身上追寻不到作案动机。
潘琼询问了和受害者有接触的师生,对其评价上佳。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勤奋刻苦,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潘琼起初以为是场面话,死者为尊,于是用匿名问卷的形式又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仍然一样。
而询问是否有人与死者发生摩擦,或有利益冲突,答案皆是没有。
先吊死再焚烧的手法,说明凶手对死者恨意深重,绝不是失手杀人或激情杀人。
找不到犯罪动机和可疑对象,便只有一种可能,无固定目标杀人。凶手纯粹为了满足自己某种癖好,或对某一社会群体恨意深重,犯罪对象为某类人,而非单独个人。
但这种犯罪方式,往往有连环杀人的犯罪特征,凶手不会满足于只杀一人。可当时潘琼查阅了之前十年的卷宗,并没有类似案件。
水长乐听完潘琼的讲述,提出可能:“那会不会是家庭或者社会层面的动机?”
潘琼摇头:“可能性很小。”
潘琼并非主观臆断,而是有过深入调查。
沈凤鸣的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父亲和后妈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
有句老话说得好,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后母本就爱刁难前妻的孩子,父亲起初还会一碗水端平,可随着新组建家庭诞生新生命,沈凤鸣就沦为边缘化的存在。
沈凤鸣因为和后母不和,初中时便选择住校,根据留校登记,连假期都鲜少回家。
潘琼和其后母打过交道,智商情商不高的市井妇人,属于大恶不敢,膈应人很会的欺软怕硬类型。
潘琼:“我当时调查过,沈凤鸣遇害当晚,其父亲正在海外打工,其后母则和人麻将至通宵。至于其他社会交集,根据老师同学的说法,其学习刻苦,节日假期也都住校,长年窝在教室自习。宿舍门禁的刷卡记录也显示,其不太可能有和社会人士产生矛盾的机会。”
芒安石点头:“案件发生在校园内,对象是学生,实话实说,是校外人士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潘琼赞同芒安石的判断。当年没有全方位的监控和摄像头,朝凤的校园管理或许也存在疏漏,但学校自成结界的特性,还是能禁止大部分社会人士进入。
潘琼哀叹一声:“所以排查一圈,似乎真的只有精神病无动机犯罪可行性最高,又回到原点。”
水长乐沉默了一会,用汤勺一口口将冷掉的扁食汤饮尽,而后抬眼看向潘琼:“你太不了解人性了。”
潘琼呛了一口。
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少年,和他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人说“你不了解人性”,可笑程度类似于他上幼儿园的侄子对着大人说“你们不懂爱情”。
潘琼气笑:“是是是,我一年和三百六十五行的人打交道,抓过的犯罪分子成千上万,但是我不了解人性。”
水长乐叹口气:“你了解普世的人性,但学生是一个特殊群体。未成年人的心理,其实比很多成年人复杂,你们离开校园太久,是很难捉摸学生心理的。”
潘琼蹙眉,这少年一副深谙人性的老沉是怎么回事?
水长乐继续道:“在校园这个自成一圈的小社会里,人的恶意,与受害者本身优秀与否、犯错与否无关。”
水长乐从学生时代到当老师,见过太多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有学生为了成绩排名上升,给比他优秀、几乎没交集的学生茶水里下毒;
有学生听闻素不相识学生的八卦,信以为真或纯粹唯恐天下不乱,继续以讹传讹。在谣言中伤者想不开自杀后,无辜表示“都是别人和我说的,我就是讨论”;
有学生为了保送名额,用竞争者的名义在外作恶,让人投诉至学校,致使竞争者审核期未通过,即便最终自证清白,也错过保送;
有学生篡改室友的作业和论文,致使室友挂科无法顺利留学,询问矛盾,学生竟表示:就是看不惯他每天起早摸黑学习,不和我们一起打网游;
……
人们总说校园是单纯的,这或许是社会人对于过往的怀念。
只有身处其中才明白,很多职场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就在校园里生根发芽。
而校园的封闭体系,一定程度隔绝了外界的恶意,却也让从内部滋生的恶意久久无法消散并迅速蔓延。
人们总认为,孩子都是善良的,却不知道,孩子的作恶,比成年人更可怕。
成年人会受社会道德感的约束、会有法律的束缚;
可道德和法律,对未成年人更加宽容,也让他们的恶意,在“年少无知”的包裹下肆无忌惮,不知分寸。
水长乐发表的见解,让芒安石和潘琼都陷入沉默。
良久,潘琼开口:“那你认为,沈凤鸣的被害动机是什么?”
水长乐摇头:“我不是犯罪者,我无法揣度犯罪人的心理,但我可以提供几种思路。”
水长乐将手中的本子翻到空白页,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上方写了个“暗恋”。
“既然你调查过,沈凤鸣没有男朋友,也排除了三个追求者作案的可能,那么还剩一种假设,便是暗恋。”
“人的暗恋是一件既能悄无声息、又能轰轰烈烈的事情。
轰轰烈烈不是表现形式,而是指自我感动,自我实现。
“我接触过很扭曲的暗恋,暗恋者对所有他认为伤害他暗恋对象的人下毒手,包括说了几句训斥话的老师、拒绝暗恋对象示好的男生、暗恋对象比赛的竞争者等。而自始至终,暗恋对象对暗恋者一无所知,甚至都没察觉这些被害人是因为自己才受到伤害。”
水长乐顿了下:“而当暗恋者的自我实现得不到满足时,他们可能会反过来怨恨暗恋对象,恨意的深度,往往和爱意的疯魔度呈正比。”
潘琼点头:“这的确是我的疏漏之处。可这偌大的校园,要去找寻一名他人未知的暗恋者,要怎么做?”
水长乐迎着潘琼询问的目光,给了对方一个“我要知道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的眼神。
潘琼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产生了依赖症——依赖一个未成年。
潘琼咳嗽一声,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动机吗?”
水长乐点头,在空白页上写下“校园霸凌”。
潘琼好奇:“应该不会吧,沈凤鸣与人为善,人缘很好。”
水长乐翻动本子,一目十行的浏览,很快翻找到其中一页。
“你看,有不止一个舍友表示,曾无意看见沈凤鸣身上有恐怖的疤痕和淤青。”水长乐道。
潘琼看了眼,点头:“因为沈凤鸣没有回家,也没有社会交集,当时我们也曾考虑过沈凤鸣在学校受到侵害的可能。”
潘琼找老板讨要了杯茶水,继续道:“可我们走访过很多老师、学生,所有人都表示,沈凤鸣人缘很好,大家都愿意与其交好,不存在辱骂斗殴等情况。”
水长乐冷笑一声:“老师说的话,未必可信。教师为了维护学校的名声,为了自己的职业利益不受影响,是可以牺牲学生的。不是每个老师,都配得上为人师表四个字的。”
“群体说的话,同样未必可信。群体出于共同利益,或者集体作恶时,往往会互相包庇,共筑谎言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