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看守所时,水长乐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来时还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大雪,街道房梁被雪埋得失去弧度。
水长乐习惯性地双掌交叠,放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
芒安石脱下身上驼色毛呢外套,剥离了灵体,披到了水长乐肩头。
正在赏雪的水长乐狐疑地看着他,这动作,这氛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干嘛呢?鬼又不会冷。”
“怕你心冷。”
水长乐听得懂芒安石的话外音。
想想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名利,残害自己的孪生兄弟,做成了永世不得轮回的鬼童子。
而他也被弃之孤儿院,自生自灭。
好不容易生父良心未泯,以为他好的名义帮他找了户所谓的好家人,没想到却是羊入虎口,身陷魔窟。
若这是他真实的人生,水长乐恐怕不止心冷,而要抑郁个几年。
可谁让这是别人的人生呢?
看别人的故事和看自己的故事,终归是两种心态。
更何况,这都只是小说世界。
“许知邀是不是快死了?”水长乐问。
芒安石点头:“对,以鬼婴的状态,恐怕等不到开春了。怎么,你同情他?”
水长乐摇头,这种可怜又可恨的人,他向来避而远之。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许知邀死后,那鬼婴怎么办?不能转生,便只能为祸人间了?”
“那种被炼化后的鬼婴,和普通的鬼并不属于同一体系。他们并不会主动害人,除非有心怀不轨之人主动请小鬼,他们会继续寄生在新主人身上。介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等价付出罢了。”
水长乐踩着雪,低头笑道:“还以为我们安石会想降服恶灵呢。”
“我可懒得多管闲事。”
水长乐没说话,看着转角街道亮起的红灯笼,一长串看不到尽头。
“又快到举国阖家欢乐的日子了。”
“嗯。”
“今年终于有人陪我看春晚了。”
“嗯。”
芒安石没多想,只当水长乐孤魂野鬼当久了,总是一人跨年。
水长乐的确一个人度过了很多除夕夜,只是并不以鬼的身份。
芒安石不知水长乐眼中为何忽然泛起愁绪,转移话题道:“过几天,我们去看看阮岳,把厚礼送上吧。今年事,今年毕。”
“厚礼?”水长乐揶揄,“看不出安石还是个恩将仇报的性子呐。”
“当然是份厚礼,来自所有……被阮岳残害、无处伸冤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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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蒙吉州第一医院VIP病房。
“芒先生,感谢您来看我父亲。”阮鸣恭敬道。父亲忽遭厄运,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青年不得不扛起一切。“不过父亲他现在还在昏迷状态,可能没办法迎客。”
芒安石递过手中的鲜花补品:“没事,我就是来看一眼阮总。”
阮鸣有些感动,眼眶中蓄着泪,真情实意道:“谢谢您!”
阮鸣这些日子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往日家门前络绎不绝的宾客,全部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
集团易主了,吴铁掌握了话语权,股东们人走茶凉,全部为吴铁马首是瞻。
等到阮鸣出病房打开水泡茶,芒安石和水长乐对视一眼,心中不甚唏嘘。
“阮岳这一生唯一没造的孽,大概就是生了个人品尚可的儿子。”水长乐感叹。
芒安石坐到病床边,看着还在昏迷状态的阮岳,摇头道:“性子太弱了,在商场上只能是被人蚕食的猎物。”
芒安石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锦盒上绣着彩色的蝉。
“这是什么?”水长乐好奇凑过头。
“梦蛊。”芒安石说罢,打开锦盒,取出红色丝绒上一团灰色的茧。
芒安石将灰茧放置在阮岳的额头。
很快,茧仿佛有了生命,茧丝迅猛地散开,根根分明,从灰色变得透明,一点点没入了阮岳保养得当的肌肤,悄无声息。
当阮鸣重新推门而入时,房间已经归于平静。
“医院的水好像有点味道,泡出来的茶水味道一般。”阮鸣抱歉道。
“没事,我们坐一会就离开。”芒安石接过茶水,客气道。祸不及家人,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谈话间,病房房门再次被推开。
“有客人啊?这位是?”来人四十多岁,穿衣打扮精练时髦,言语中傲气凌人。
阮鸣显然有些惧怕来人,身体习惯性往后缩了缩:“是,父亲的一位朋友。”
“哦?阮总还有这么年轻,长得如此风神俊茂的朋友?”来人目光促狭,也不知联想到什么龌龊事。
芒安石放下茶杯:“吴铁先生,对吧?初次见面。”
吴铁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认识他,毕竟他平日还算低调,不是那类喜爱抛头露脸的明星企业家。
“小鸣,我还有事,先走了。”芒安石和阮鸣告别。“吴铁先生,借一步说话。”
吴铁大咧咧坐在房间的藤椅上,不愿挪屁股,并不想给小年轻面子。
芒安石踱步至其身前,轻声道:“吴先生,有些东西我能发给你筛选,你就没想过,我手上也有你的东西吗?”
吴铁表情一僵,整个人像被时间静止器定格住,片刻后,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芒安石。
他听出了芒安石的言下之意。
这人便是在他电脑里来去自如的黑客。
这次不用芒安石相邀,吴铁如同跟屁虫般贴着芒安石,走出病房。
病房外站着几个体格健硕的保镖。芒安石神情不悦地扫了眼,吴铁立马让其全部退到远处。
“是老夫眼拙了,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兄弟见谅。”吴铁道。
芒安石看了眼身旁在盘算吃什么午餐的水长乐,决定长话短说:“不必,我们以后就当陌路人。不过有两件事,我要嘱咐你,也算是我帮你取得阮氏的酬劳。”
吴铁本想说“怎么能当陌路人,我们完全可以结拜为忘年交”,但很快又想到,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他能借自己之力扳倒阮岳,难免某天看自己不顺眼,也对自己下手。
哪个资本家能清清白白呢?谁没点不愿与人道的龌龊事。
吴铁一脸心诚道:“兄弟你尽管吩咐,我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芒安石依旧语调平顺:“第一、不要为难阮鸣,他对你也没什么威胁。”
吴铁点头,“那是必然。”
吴铁他本就不想为难一个差辈分的人,若要为难,恐怕也是觊觎对方身上的股份。
更何况他如今需要唱红脸,展现自己“仁义、大度、绝不卸磨杀驴”,以免其他股东寒心。芒安石这“善待阮鸣”提议,倒正好应了他的筹谋。
芒安石继续道:“第二、不要让阮岳死了,必须尽全力确保他活着,长命百岁。”
吴铁一头雾水,这要求让他迷惑。他原以为,芒安石定是和阮岳有不共戴天之仇,才会让阮岳失去阮氏的实际掌控权,如今却又要他“长命百岁”?
吴铁看了眼芒安石,发现其神情冷峻,全然不是什么“后悔”“怜悯”之类的情绪,甚至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阴森。
吴铁忍不住浑身瑟缩了一下,医院的走道似乎变成了长长的冰窖。
“能做到吗?”芒安石忽然与其对视。
“当……当然。”
一直到芒安石的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吴铁才缓过神,发现自己的两个手心都潮湿了。
刚才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初入商海,面对上位者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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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
阮岳觉得口干舌燥,嘶哑着声音道:“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