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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星和言淮。

5052年10月,东南风。

这是伏昼军团回城的第三天,隶属贫民窟的街巷比以往喧闹的厉害。城楼上的扩音器里难得听见一回军歌。

言星伸着懒腰推开了矮楼第一层的单页木门。

阳光有些刺眼,言星眯着眼站在了路中间。

店门前的这条路是贫民窟通往伏昼军事基地的必经之路,言星缓缓坐在了台阶上。他猜,如果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他真的能见到传说中的伏昼军团的少年天才。

沈厌。

那个从小就灌进耳朵里的传奇人物。

但言星运气不好,因为隔壁的老头用拐杖指了指这条路尽头,说:“阿星,快去那头看看吧,你们家言淮又闯祸了。”

这是这周以来,言淮第四次闯祸。

“……”言星皱了皱眉,重新站了起来,“好吧……”

*

言淮跟言星是贫民窟里唯一一对双胞胎,无论两人的长相还是身高,活像是从镜子中粘贴出来的。

但言星终究不是言淮,他们的性子差了个天壤地别。

言星的衣服虽看上去有些年头,但至少到处都是平整的。不像言淮,前几天刚买回来的黑色衬衫后背上已经破了几个洞。

等到东南风一吹,言星看着言淮背上大小不一的伤口,忍不住叹了口气。

“言淮!”巷子是死巷子,言星声音洪亮,完全没给言淮留任何面子,“闹够了没?!闹够了就回家!颜颜还在家里等着。”

言淮一脸不爽地回过头,最终还是丢下了右手的棍子。

跟在言星身后走了两步,言淮还是重新回了头。

他抬手指着另一侧的几个个头比他矮了半分的小男生,翻了个白眼。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们,你爹妈不会管教那我就替他们管——诶诶诶,言星!你特么拽我干嘛!”

“你闭嘴!”言星猛地将言淮往前推了两把,“还嫌事闹得不够大?”

“我没闹!”言淮咬了咬牙,眼睛瞬间就红了。

“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沈厌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晋升到了伏昼副队长的位置了。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现在的样子?我什么样子?言星,你真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你以为你什么都做的很好吗?你知不知道巷子里那些小孩背地里都是怎么说颜颜的,他们喊她没人要的可怜虫!”

“……”言星突然停在了原地。

气氛突然沉默,城楼上的军歌更响亮了。

言淮深吸了一口气,攥紧的双拳重新放了下来。

“我没想过非要惹事,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我就想让他们给我好好记住,颜颜她有家,她有两个爱她的哥哥。”

“我。”言淮伸手拽了下言星的衣角,“跟你。”

*

言星最终还是将言淮带回了家。

与其说那那幢矮楼他们唯一的家,倒不如说那只是贫民窟里将无数孤儿汇集一处的歇处。

但只有言星和言淮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光影之下,隐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污垢。

对内城来说,城外的这些人,存在本就是无尽的累赘。于是,整个内城多次向伏昼下达弃养的指令。

但沈厌不愿,伏昼军团在任的总队长也不愿,他们将伏昼的物资一分为二,从外城运进了贫民窟。

*

言淮的脸色依旧难看,站在门外伸了伸手,最后全部的视线定在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孩身上。

“颜颜过来,能不能让哥哥抱一下。”言淮难得露出了笑,“就一下……”

女孩一脸紧张,吸了吸鼻子,径直扑了过来。她有些口齿不清,嘟着嘴巴念叨了两句将整张脸埋进了言淮的胸前。

“颜颜……叫哥哥。哥、哥。”言星认真地盯着女孩的脸,伸手将她鬓角边的草屑轻抚了去。

女孩张着嘴磕磕绊绊了半天,依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似乎有些着急,小手死死地捏着衣角,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从言淮的胸口处散了出来。

“言星,别再逼她了。”言淮叹了口气,“我们的未来还那么长,颜颜总会追上其他孩子的……对吧?”

“……”言星不答。

其实他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到底能有多长。

*

圆桌上的饭菜是言星亲手做的,食材简易,味道也淡的不像话。可言淮和颜颜还是低着头扒拉完了碗里的所有白饭。

他将筷子放回原处,抬手抹了抹嘴角。

“哥。”

言星愣了,放下了手里的石碗。因为他知道,言淮很少会这么叫他。

“嗯。”

“今天……是不是又周六了?”

“是吧……”言星的眸子暗了下,“今天该我去实验区了——”

“我跟你一起去。”言淮站了起来,将桌上的空碗捡了起来转身放进了角落里的水池里。

贫民窟的水源一向浑浊,言淮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哥。”

“嗯?”言星抬眸。

“外城里的水很干净,是透明的。”

“???”言星的肩膀忍不住颤了一下。

“其实我之前……有偷偷溜进外城。”

话毕,言星脸色大变。他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掖着言淮的衣领。

“言淮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平时在贫民窟你爱怎么闹我不会多说什么。但外城那种地方不是我们能去的,你知不知道那里是整个微光之城的要害?那可是伏昼军团的所在地,万一被发现了会面临怎么样的处罚你知不知道?”言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隐进了一丝丝呜咽。

他松了手,轻轻拍了下言淮的肩膀。

他眼睛红了厉害,轻声说道:“言淮,我已经只剩下你们两个——”

“不,父亲还活着。他还在,就被关在伏昼军团的实验室里。”言淮的目光凛冽,“哥,我没忘,你也没忘。”

*

言星和言淮的父亲,虽出身贫民窟,但个人能力却远超那些外城出身的军官。他能成功进入伏昼军团,也同时带来了外城人的嫉妒。

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吃尽了苦头。

但他从不会在言星和言淮面前露出身上的那些伤口。

有很多次,等到夕阳一落,他经常会抱着言星和言淮坐在破旧的小屋门前。

仰着头,看着城外归来的那些军队。

他笑了笑,点着言星的鼻尖,说道:“阿星,阿淮,你们看,那些人都是我们的英雄。”

“英雄……”言淮依旧低着头,“英雄是什么?”

父亲沉默了几分钟,才缓缓开口:“就是给我们带回希望的人。”

“爸爸,那我觉得你也是英雄。”

但父亲并没回答他们。

他只是搂紧了怀里的两个小男孩,意味深长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去,然后我们会看到很美丽的极光。等到极光散完,太阳又会出来……”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明天,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你们两个做点什么……”

可那时候身为哥哥的言星还太小,他读不懂其中的道理。只是轻轻捏着言淮的手指,冲父亲傻笑了几声。

后来言星和言淮长高了些,模样俊俏了许多。

直到父亲归城的小队带回来一个小女孩。那时的父亲脸上满是血,右手紧紧捏着女孩的手。

他将女孩带到言星和言淮面前,声音却哑的厉害。

就像一潭死水,充满了绝望。

“阿星,阿淮,从今天开始颜颜就是你们的妹妹。”父亲的眼睛很红,话里却没有任何停顿,“亲妹妹。”

言星想问其中的缘由,他盯着父亲脸上的刀疤看了许久,最后抬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颜颜。”

可女孩不会说话,一脸胆怯地缩到了父亲身后。

这瞬间,言星想问的,尽数咽了回去。

言星从没去过雪原,但他从女孩的眼睛里,似乎感知到了来自深渊里的恐怖和怒吼。

从那之后,父亲能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只是归城而来,往人群里匆匆瞥上好几眼,再跟着军团进入外城。

但父亲还是没能看到言星和言淮,他以为他的孩子们长大了,懂得埋怨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可他不知道的是。

在城楼暗巷边的角落里,言淮整个身子颤的厉害,把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

言淮闭上了眼。

“他的身上……又多了很多新的伤口,对吗?”言淮哽咽着,偏头看向了言星跟还不到他腰间的颜颜。

“嗯。”言星沉默了几分钟,等到军团消失在路尽头,他才慢慢转过身,扬起了头,“比上次多了。”

“草!”言淮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石墙上。

白灰散了下来,铺在了言星的肩膀上。

那天傍晚,小屋外坐着大大小小三个人。言淮第一次拥抱着言星的身子,眼睛里起了水雾。

他哽咽着,闭上了眼。

“哥,我害怕……”言淮说,“我害怕有一天,父亲他没能回来。”

*

可雪原上的怪物,终究比不过肮脏的人心。

父亲带回来了蓝晶石,也成为了整个伏昼军团感染蓝晶石的第一个人。

就像是只怪物。

内城人怕他,所以,整个伏昼军团控制着他。

在平民窟一片恐惧的喧嚣与抗议之中,父亲最终自愿进入伏昼军团的实验室,成为了第一个人类反抗不公的实验品。。

他受尽了折磨,除了每个周六。

也从那之后,言星和言淮便多了一个称号。

那就是“怪物的儿子。”

但言星和言淮知道,父亲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依旧光彩。

*

伏昼军团的实验室,并不设立在外城,比平民窟还要更偏远一些。

那里的建筑很高,几乎没什么窗户。

言淮和言星站在雪地里,等到乌鸦飞过,他们才缓缓抬起了头。

“哥,你说……他能看到外面的日出日落,和晚上的极光吗?”

言星不答。

“哥,你说,他当初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地方?”

“又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言星依旧不答。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陌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言星眯了眯眼睛下意识转过身。

那人很高,看上去很年轻。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但他站的端正,肩上的荣誉有些晃眼。

“你是……沈厌?”

“毛小子,怎么跟我们副队说话呢。还有,这是你们能来的地方?赶紧滚蛋,别逼我动——”沈厌旁边的人特意加重了“副队”二字,就像是无意间的嘲讽。

他不顾沈厌,皱着眉往前走了两步,却被沈厌用胳膊挡了回去。

“他们只是来探望自己的父亲。”

“什么?那个1号实验体就是他们的父亲?”那人有些诧异,但很快,歪了歪嘴角耸了下肩膀,“真可怜。”

沈厌脸色沉了下去。

当然,也不止是他。言淮攥紧了拳头,没过几秒就冲着沈厌旁边的军官扑了上去。

“够了!”沈厌提高了音量,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你们几个先过去。”

沈厌身后的几位年轻军官似乎有些不服气,扭头往雪地里啐了一口。只有一位依旧站在他身后,听从着沈厌的指令。

夜风有些急,言星还是听到了几句抱怨的词。

伏昼军团里最年轻的副队,似乎成为了所有人的眼中钉。

就跟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为了微光之城的怪物。

言淮的气还没消,盯着沈厌的眼神里,满是愤怒。

但很快,言淮就往后退了两步。因为他发现,沈厌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尽的惋惜。

可他到底在惋惜什么。

又有什么是值得他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