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秒针转动一小下。
一秒钟的时间里,全世界出生4.3人,死亡1.8人。①
挂钟时针转动整整两圈。
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全世界出生37万人,死亡15.3万人。②
但绝大多数人对此毫无感觉。
忙于学习、工作、生活,新生与死亡离他们太过遥远。生命的诞生和消逝,只是统计年鉴上一个非常客观、无比理性、缺少感情的冰冷数字。
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
许愿同样这么想。
对陶淑君腹中的孩子没有任何期待,不在乎究竟多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个早春微寒的夜,她站在分娩室外的走廊里,一边听许建达念叨为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一边在心里琢磨。
月考过后,要和陈诺去那个窗口吃煎饼。
或许是因为煎饼吃起来很方便。
高一下学期,临近分科,学习任务愈发繁重。连江潮那种挑嘴的大少爷都爱上了省时省力的煎饼,常常在晚上对付两个煎饼了事。
于是食堂的煎饼窗口越开越多,每个窗口的特色都不一样。
第一家的薄脆好吃,第二家的火腿很香。第三家用的是秘制酱料,好多男生光要煎饼不要菜,随便刷层酱一口气能吃十个。
不过陈诺肯定吃不了十个。
照他常年饮食清淡的胃口,能吃完一个煎饼已经算很不错。
许愿就这么一直想着。
从煎饼加料想到窗口阿姨,从不锈钢餐盘想到牛皮纸包装,想到许建达烦躁地拍了把大腿:“这进去多久了!怎么还没个动静!”,终于迟缓回神。
是呀。
抬头看了眼走廊里的挂钟,她想。
已经过了十二点,眼看分针马上快到半,过去这么久,陈诺怎么还没回来?
是他没找到奶瓶和襁褓,还是路上出租车忽然熄火,又或者许建丽不同意他在外面留到这么晚,所以半路截走了他?
许愿想给陈诺打个电话。
拿出手机拨号,听到熟悉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才想起他的手机很久前便被没收了。
那再等等吧。
把手机塞回校服口袋,短短几秒的工夫,许愿确定要带陈诺去吃哪一家煎饼——是升入六中后,他们第一次在食堂吃的那一家。
害怕他吃多了不舒服,当时她还硬从他手里抢走一半,结果自己吃得太多,一晚上撑得没睡好觉。
正这么想着。
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陈涵?哪个是陈涵?”
许愿抬头望去。
穿着制服的民警三两步走到面前:“你就是陈涵?我们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陈涵莫名其妙,“不是,同志,你们大晚上找我什么事儿?”
两位匆匆赶来的民警对视一眼。
刚要说话,分娩室里响起几声尖利啼哭,许建达直接从长椅上蹦起来,视头顶“禁止喧哗”的标语为无物:“男孩女孩?是弟弟还是妹妹!”
陈涵忍不住扭头。
许愿没有动弹。
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儿哭声中,她一动不动盯着民警,看见对方的嘴缓慢张合,像是被放慢倍速:“陈涵先生,陈诺出事了。”
*
戚野对高中记忆不深。
说是记忆不深,是因为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三年里发生的一切。除去戚从峰的审判书,只记起初春清晨突然响起来的手机。
江潮根本说不清楚话,光知道在对面哭,石小果中途打进来,刚接通又自己挂断。
最后还是光头郑把电话打到戚从云那里:“戚野在不在家?让他赶快到人民医院来一趟!和他玩得好的十五班那孩子出车祸了!”
戚野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
也许是坐公交车,也许是坐出租车,也许是疯一样穿着拖鞋跑出去,跑到半路被南哥抓走。
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重要。
冲进医院时,脚上拖鞋掉了一只。走廊深处,人群头顶淡白色灯光明亮。
照亮哭了一夜、仍旧撕心裂肺咒骂肇事司机的许建丽,照亮手里一根接一根拿出烟又揉碎的陈涵,照亮神色凝重站在一旁的许建达。
以及那张蒙了白布、依旧隐约洇出血迹的床。
戚野立在原地。
贴着大块大块的瓷砖,初春地面很冰,他站在人群几步开外,遥遥看着那块星星点点的长方形白布。
他没有看见陈诺的脸,也没有看见陈诺的手。
这一回没人拦着,但他根本没有勇气上前,只听见许建丽痛彻心扉的哭喊:“挨千刀的王.八.蛋!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我要我的孩子!”
十几年前的景象与眼前慢慢重合。
周围刻意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传入耳中:“才多大?不到十六?啧啧啧太可怜了。听说医生都不敢让他爸妈看,造孽啊真是!”
戚野僵硬地听着。
他其实思考过死亡这个问题。初二初三那两年,每次被戚从峰揍得昏迷过去,混沌醒来时他都会想,迟早会死的。
像他这样的人,早晚都会死掉的。
但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是陈诺。
怎么可能是陈诺?
没有理由啊。
十几个小时前,他才看着他和许愿一起上了车。许愿昨晚还兴高采烈发消息,说过了月考,陈诺就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会是陈诺?
连他都好好地活着,他为什么会出事?
戚野想不通这一点。
甚至没办法像许建丽咒骂肇事司机一样去责怪谁——实际上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帮许愿拎着书包,一路飞奔到十五班后门时,许建丽毫不客气地剜了陈诺一眼。
那种冷冰冰的厌恶表情,和现在哭天抢地的心碎母亲完全是两个人。
后面的事戚野毫无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医院,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似乎一段记忆被强行从脑海中抹去,再清醒时,他正和许愿沉默对坐。
明天是陈诺的葬礼。
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光头郑的数学,这个时间点,他俩应该在班里学习。
但两个人谁都没去教室。
坐在食堂橙白色餐桌旁,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着从窗口买来的煎饼——时间太长,煎饼早就凉了,可女孩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吃。
吃得很认真。
连牛皮纸袋里最后一点饼渣都没剩下。
吃完煎饼,她下意识想要擦嘴,手伸到嘴边发现没纸,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