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员外神色复杂,上上下下地打量贵婿,客客气气把人请进门来,开口却只是寒暄,并不像之前那般翁婿亲近说话。
洛信原察觉了老丈人的异样,猜出几分缘故,刻意放缓声线,极温和地开口,
“梅老不必多想,两边六礼已成,我如今进了梅家门里,只当我是梅家女婿即可。”
梅老员外安心了些,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直呼‘信原’,思虑再三,最后唤道,“贤婿啊。今晚家里备了宴席,准备得仓促,都是些家常菜,贤婿多吃些。”
洛信原带笑应下。
梅老员外对话几句,见洛信原始终态度温和,并不摆出架子,心下稍定,鼓足勇气又道,
“上次定亲,老夫不知天高地厚,和大宗正商议的那些,那些……上门女婿,以后生的孩儿姓氏归属,之类的言语。如今想来,惶恐无地。”
洛信原听出了梅老员外的言外之意,立刻肯定回复,
“一言九鼎,言出无悔。说过的话,自然都是算话的。梅老放心。”
梅老员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脸上重新现出笑容。
这时才注意到自家女儿穿得单薄,心疼地迭声催她去房里换身厚实衣裳,喝杯热茶,叫常伯赶紧拿手炉来。
梅望舒说了几次‘如今身子调养得好些了,不像从前畏寒得厉害’,老父亲只是不信,把他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来要塞给她,她无奈去房里换厚袄。
眼见着梅望舒进屋,梅老员外在院子里却又犹豫迟疑起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喊了声‘贤婿’。
洛信原今日自从进门,生怕惊吓到梅老员外,语气刻意放得极和缓温煦,
“梅老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梅老员外鼓足勇气开口,“论起家世身份,贤婿自然是贵不可言;但既然应下了做我梅家的女婿。我们河东道的规矩,不管是新妇还是上门女婿,只要新进家门的,都得跨、跨火盆。”
洛信原:“……”
梅望舒去了东厢房,换衣裳换到一半,嫣然在外面开始猛敲门,忍着笑往里喊,
“大人,你快些出来。父亲准备了个火盆,刚才放在院门外点着了,咱家的上门女婿在跨火盆呢。”
梅望舒连发髻都没有来得及解,把穿了一半的厚袄扔去旁边,匆匆换了身直缀夹袍,裹着大氅就开门出去。
迎面正好看到梅老员外眉开眼笑地站在正屋门口,亲亲热热地把洛信原迎进去,脸上全是喜色,灯下看女婿,越来越满意:
“贤婿龙凤之姿,和我儿极般配,实乃天作之合。”
嫣然提起的火盆,此刻已经熄了炭火,就放在门边。
苏怀忠站在檐下,瞠目结舌,眼神发直,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见梅望舒急步过来,才突然活过来似的,把梅望舒拉到旁边,颤声说话,
“不行,咱们京城不兴这套啊。老爷子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梅望舒无话可说,接过常伯手里的茶盘进去正屋,走到笑容满面的梅老员外身边,借着奉茶的动作低声劝诫老父亲,
“爹啊,京城里没有跨火盆迎福这个说法,别故意折腾人家。”
梅老员外拿手挡着嘴,以气声答,
“乖儿,你别拦我。连个火盆都不肯跨,叫什么上门女婿。如今我知道这位不是嘴上说说好听,真的肯为我儿放下身段,我才能放心把乖儿交给他。”
事已至此,梅望舒扶额,又去找洛信原说话。
洛信原自己倒不甚在意,“跨个火盆而已,连火星子都没溅上半点,比起京城这边新婚当日捉弄棒打新郎的花样差远了。不妨事。”
一家人落座,说说笑笑地开宴。
说是寻常家宴,四处搜罗来的山珍海味。又带来了老家用了几十年的老厨子,这顿饭色香味俱全,比起宫宴也不差了。
酒过三巡,梅老员外带着醉意抹了把眼角,指着梅望舒对洛信原道,
“阿姝十一二岁时,老夫辞官携她归乡,家里准备了五十里长的红毡毯,五十里长的红绡帐,打算等大喜日子送亲的时候,从梅家门口一直铺出去,哪怕夫家在临近县城也足够了。哎,没想到女婿是京城人氏。五十里红毡毯,哪里够从临泉铺到京城啊。”
梅望舒起身,递干净手巾给父亲,“早和你们说过了,红毡毯和红绡帐不必那么多年地备着,我又不喜欢这些俗套。”
“是俗套,但婚事哪有不俗套的。”梅老员外拿手巾擦眼睛边嘀咕着。
洛信原坐在主客位,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思了片刻,开口道,
“五十里红毡毯,够从梅家铺到临泉城门口了。梅老放心,明年小婿抽空带雪卿回一趟临泉省亲,届时把家里的红毡毯铺出来便是。”
梅老员外又惊又喜,“当真?老夫可真的听进去了。”
“一言九鼎。”洛信原淡笑,当场承诺下来。
梅老员外激动得坐不住,连连劝酒,喝到七八分醉意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儿媳妇!”他大声招呼陪坐吃席的嫣然,“上次定亲那时候咱家买了整车的焰火,后来宫里的齐大人过来查看,说院子里挂着的灯笼太多,怕走火烧着了,焰火就放在库房里没动。今晚高兴,咱们把焰火拿出来,全放了,大家看着乐一乐!”
嫣然脆生生应了一句,起身出去。
不久,几道绚烂焰火划破黑暗天幕,带出一片欢喜惊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