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无可指摘的恭顺姿态拒绝向他靠近。
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却又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他看在眼里,气恼交加。
按捺不住心里的气,处处找她的晦气。
曾经偶尔接受的素色锦缎,雅致首饰,再也不肯用一件,全部原封不动地封存起来。
重新穿戴起了最初入宫时的半新不旧的春衫襦裙,珍珠耳坠。
他火冒三丈,开始挑她梅家人的错。
旧事重提,屡屡谈起梅尚书的贪污罪状,梅家人如今在狱中的下落,以家人生死威胁她低头。
侍棋时冷嘲热讽,挑她妆容仪态的刺。
见她神色不动,既不回应,又不认错,仿佛丝毫未闻般,只管按部就班地教他围棋之道。
“既然梅女官侍棋时习惯冷着脸,朕明日便发落你去教坊,过个一年半载,总会调..教得你见人带笑,伺候得人舒心愉悦。”
她听了一言不发,将指尖那颗黑子放回冷玉棋盒,垂首敛目,行告退万福礼,起身自行离去。
他越威胁,言语越强硬,她姿态越冷淡。
直到有一日,他愠怒之下,一把掀翻了棋盘,起身站在她面前,身穿金绣日月龙袍,带着天子赫赫威严,寒声威胁她,
他难以置信,在紫宸殿里呼吸逐渐沉重,陷入难以自控的暴怒。
仿佛黑暗里意外踩入囚笼的困兽,四处雾霭障目,茫茫不见出路。
过了五日,他气消了,如常召人侍棋。
她却称病不肯来。
连着半月不再召她。
圣上最近一年不再嗜杀,宫中的恐慌气氛消弭了许多。人人都私下谈论,天子长大成人,收敛了少年时的胡闹疯狂,乃是天下大幸事。
他沉默地砸了满殿的金玉瓷器摆件。
沉默地走出殿外,吩咐内侍清理。
那大太监谄媚笑道,“梅女官的模样身段是极好的,就是曾为官家千金,脾性过于清高了些。转入教坊,找几个嬷嬷调..教两个月,把过高的心气磨一磨,磨平了,再承宠时便会柔婉许多——”
话还未说完,天子黑而幽亮的眸子便从御案后抬起,直勾勾盯着他。
不少人的心思重新活络了起来。
有听到风声的御前大太监,暗中揣摩圣意,找了个圣上心情平静、既未酗酒也未发怒的晚上,趁圣上批阅奏本时,讨好地提起安排梅女官转入教坊的事宜。
“把他拖出去。扒皮楦草,挂在前殿廊下那张旧皮旁边。”
——
勾唇一笑,赞道,“说得好。该赏。”
大太监兴奋地上前谢恩,只听御案后的天子扬声吩咐下去,
时隔两三年后、又新掉了皮的这位倒霉鬼,当晚犯下的事,在宫里不胫而走,很快秘密传开。
众人再见梅女官时,眼中不由带了敬畏。
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
更何况,自从天子年纪渐长,宫里已经两三年没人掉皮了。
梅姝自然察觉了区别。
旁敲侧击几句,便推测出了事情经过。
之前半个月传遍皇宫的的‘梅女官忤逆失宠’的流言蜚语,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
众人在她面前言行举止更加得毕恭毕敬。
重新打开了妆奁盒。
下次侍棋之日,洛璳不再传召人过来。
默然思索了良久。
当晚临睡前,对镜卸下简单发钗,目光落在铜镜旁边紧锁多日,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三层妆奁盒,摇摇头,哑然失笑。
这天午后,他却又在寝殿里坐立难安,起身在庭院里踱步,不知不觉便走出紫宸殿,走到了不远那处平日里侍棋的偏殿。
远远地见了一如平常半开的窗户,他心里泛起极罕见的感触,那种感觉酸而涩,仿佛在大好春光里咬了一口苦杏,挥之不去,苦涩得他满口发麻。
他之前连续传召三次,被客客气气称病拒绝三次,之后又赌气半个月不召。
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不敢召了。
他看到熟悉的窈窕人影,穿着常见的素色薄衫,头上松松梳了个堕马髻,乌发间簪着一支梅花白玉簪。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隔窗行礼,“陛下来迟了。”
他想不明白这种陌生的感触从何而来,脚下却不停,他想独自进去,索性自己和自己下盘棋。
才走近几步,看清了半开的窗里透出的景象,呼吸却猛地一窒。
后面的一两年,洛璳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这么有趣过。
每天早起时,对着新的晨光,心底总会生出新的期待。
——
时光荏苒,倏然飞逝。
梅尚书的贪腐案拖拖拉拉地查明了,三司终审,按律当西市处斩。
奏本上到御前,被驳了回去。
渐渐的,他不止在侍棋时传召梅女官。
他开始上朝议政,偶尔得空时,便召梅女官来说几句闲话。
这么多年了,先帝那辈时,还勉强维持着皇权和各地世家大族的平衡,年年派遣御史奔赴各地十三道查账,征讨拖欠的赋税,各地官府拖拖拉拉地缴纳赋税。
从郗有道当政开始,只顾着压制京畿一带,放弃了制衡各地,局势就开始乱了。
梅尚书生性慷慨大方,在外呼朋唤友,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贪污的三十万两银挥霍殆尽。
元和帝以‘未追回赃银’为理由,责令梅尚书重回户部,戴罪立功,清查天下各地大族隐瞒不报的陈年赋税,把贪污的三十万两银抵回来。
短短两年时间,查出了八百万两巨款,收归国库。
天下震惊。
到他亲政,暴君名声传扬天下,朝野疑虑,人心动荡,各方暗怀心思,局势彻底乱了。
梅尚书回到户部戴罪立功,彻查天下十三路的世家豪族隐瞒拖欠赋税之事。
京城看似平静的局面下,暗流汹涌。
深宫里挣扎着长大的年轻帝王,从未有人教他御下平衡之术,也从未得到朝中文臣武将的忠心。
盘踞各地的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彼此百年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何况梅尚书奉天子之命,借着清查赋税的机会重新丈量田亩,清点人丁,动了全天下豪族的财富根基。
他在日复一日的平和局面里,怀着日日不同的喜悦期待,极寻常地度过每一日的平淡时光。
“雪卿见面总唤我陛下。”
身边倚仗的那群虎豹豺狼,也在各方势力暗中允诺的重金官爵封赏下,露出贪婪反噬的兆头。
只见眼前的风平浪静,忽略了平静深潭下的暗流。
“天下进学的文人士子都有字,朕却有名无字。”
在他对面,梅姝捏着金杯,浅浅啜了口醇厚美酒,“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天下有何人敢当面直呼陛下的字?陛下无需取字。”
他无意中得知了梅姝待字闺中时的小字,从此便每日亲昵地唤她的字。
这天夜里,他在御花园里喝到半醉,举着金杯对月感慨,
他的父亲,早在他长大之前便暴病薨逝。
他的启蒙老师崔祭酒,挡了郗党的道,在他登基不久,被全族抄斩于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