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字。”纪轻舟点了点头,“你上过学,那应该识字?”
“认的不多,我会努力学的。”
“嗯……几岁了?”
祝韧青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900年,那还未满十八岁啊……”
想起下午见到的场面,纪轻舟又在心底暗骂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随即他合起本子,盖上笔帽,看向祝韧青道:“我还缺个助手和模特,你要是愿意来我这干活,每月给你开二十银圆。”
听见这个薪水数目,祝韧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正准备给他解释“模特”是什么,结果对方压根没问,他颇感好笑道:“你还真是为了赚钱什么都干。”
说罢,起身去开了店门,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后每天上午九点钟这样过来上班,下班时间不定,不忙的话,一般都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至于午饭我就给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钱,明天我写个条子,先预支你五元薪水,不过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访一趟。”
“我没有骗您。”祝韧青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放心。”纪轻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本就资金紧张,要是因为同情心泛滥给骗了,被家里那毒舌鬼知道,估计能拿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亲说一声。”祝韧青低哑地应声,心想回家后得把那又脏又乱的屋子好好打扫一下。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韧青向他道别走出店里,纪轻舟就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关门上锁。
刚拔下钥匙放进包里,一回头,一个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就站在他的背后。
纪轻舟吓得后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扬起了眉。
“阿佑?”他诧异地上下扫视了面前的和尚头几眼,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在他的印象里,黄佑树就像个定点刷新的NPC,活动范围只限于解公馆。
故而看见对方出现在外边,尤其是出现在他店门口,就觉得特别新奇和意外。
黄佑树似乎对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张望了一番,笑着回答道:“少爷在状元楼请客吃饭,带先生您一块过去。”
“他请客吃饭?都有谁?”纪轻舟转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见了一辆熟悉的小汽车。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里边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滑稽感。
这家伙居然也会主动出门,还以为他是属蜗牛的呢,真是稀奇。
“骆少爷和邱先生,还有几位少爷的中学同学。”
又是这两个发小……
纪轻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那行,走吧。”
解家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车窗上倒映着被树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先帮纪轻舟拉开了后座车门,然后才打开驾驶座车门,弯着身子钻了进去。
“呦,阿佑你还会开车?蛮厉害嘛!”纪轻舟笑着调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钻进车里,抬眼瞧见等候在里面的解予安时,却不禁失了神,停顿两秒,方若无其事地坐进车内,关上车门。
“几个月前还不会,夫人命我必须在少爷回国前拿到驾驶证,才跟小李哥学的。”
“这样啊。”纪轻舟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边人身上。
接着,在上车后的短短两分钟时间内,他就扭头看了解予安四五次。
无怪他犯花痴,一连穿了半个多月长袍马褂的解予安此刻竟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
“这是裕祥送来的新西服?”片晌后,纪轻舟终于找回了思绪询问。
“嗯。”解予安应了一声,姿态随意地靠在座椅背上,黑色袖口下玉般白皙修长的手掌正百无聊赖地抚摸着乌木手杖的杖头。
纪轻舟没话找话道:“你形象气质偏冷感,相比起线条柔和的长袍,还是挺拔的西服更适合你。”
“哦。”解予安兴致寥寥地回应。
纪轻舟并不在意他的扫兴,仗着人家看不见,便倾着身体,支着下巴欣赏他的容颜。
解予安穿的西服是竖条纹的,他正适合这样修长挺拔的款式。
裁剪得体的西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宽阔的肩部轮廓,前襟暗绿的丝绸领带压在黑色的马甲内,熨烫笔直的西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裤口下是一双同样黑色的布洛克式皮鞋。
他的头发显然也经过细心打理,平时随意散落的额发大部分都用发蜡梳到了头顶,仅额角几缕自然垂落。
发丝下的双眸依然覆盖着黑色纱带,一身浓郁的黑色将他冷白的肤色与高挺的鼻梁线条衬托得更为醒目,愈发的成熟且冷漠了。
不知为何,纪轻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初见,解予安穿着一身墨黑长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挂着一副和现在相似的漠然表情,他也曾被这家伙惊艳到。
生理性的吸引真是古怪。纪轻舟暗忖。
分明不久前他才找到一个各方面尺寸条件都符合他审美的模特,但他看祝韧青,就像在欣赏一件美神恩赐的艺术品,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肌肉与骨骼中透出的美,却无法生出任何超出界限的想法。
而有的人即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眼神都窥不见分毫,他依然会在对方出其不意地改变着装时被击中心脏,不由自主地目光跟随,心旌摇曳。
尽管他早知晓对方不是他喜欢的性格。
不动声色地盯了半晌,当黄佑树为避开突然冲出的行人而猛打方向盘时,被甩到车门上的纪轻舟总算将发散的神思收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问黄佑树。
“没事没事,好在避开了。”黄佑树抹了把汗,“我慢慢开,慢慢开。”
纪轻舟舒了口气,正要问解予安有没有被吓到,转头忽然注意到他的领带有点偏移,便道:“领带歪了,我给你整理下?”
解予安默不作声,但抬起了下巴。
纪轻舟便探身过去帮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
解予安全程没什么表情地任他操作着,结果就在他准备收手靠回座椅的时候,对方突然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纪轻舟:“?”
解予安蹙了下眉,甩开了他的手,语气不善道:“去哪了?手上一股烟臭味。”
“啊?”纪轻舟抬手嗅了嗅袖口,发现还真有点味道残留。
问题是他也没在茶馆三楼待多久,难道是从祝韧青身上沾染的?
“狗鼻子啊,这么灵……”
“去哪了?”解予安又问了一遍。
“你还说呢,我听你的去老字号绸缎庄谈生意,结果就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骗去了烟馆。”
纪轻舟添油加醋道,“那老小子见我长得好,想讨我做小老婆,我自然不同意了,他死缠烂打不肯放我走,我便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起都起不来。”
前面阿佑听这离奇的话语险些又打反了方向盘。
解予安则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问:“谁?”
“问这么仔细干嘛,我说了你要替我报仇吗?”
“只是好奇哪个废物连你都打不过。”
“说得你好像很厉害似的。”纪轻舟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经意地回道:“新顺安的经理,叫顾泊生,好像是鲍家少爷手下的人。反正是一个小角色,我一说我岳父是解见山,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把我送走了。”
“岳父?”
“口误,姨父。”纪轻舟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怎么突然请客,有什么好事吗?”
解予安闻言微微侧头朝向他,道:“某人马上要见到他敬仰已久的邱先生了,算好事吗?”
就知道这家伙没憋什么好屁!
纪轻舟无语地转过头望向了车窗外,懒得与他多言。
接下来的行程一路静谧,耳畔唯余风声簌簌作响。
约莫十几分钟后,黄佑树驾驶汽车抵达了位于街角的状元楼,停在门口空地上。
此时天已擦黑,拂面而来的风中夹着清凉的湿气,茫茫夜幕中唯见酒楼灯火通明。
下车后,黄佑树到前方开路,纪轻舟走在解予安的左侧,单手扶着他的小臂,适当地引导方向,避开人流。
状元楼听名字似是纯中式的酒楼,外层的建筑却是西洋风的砖石构造,唯独那朱漆的大门与写着金字的牌匾透着古朴气势。
“生意很兴隆啊,这是家什么菜馆?”望着酒楼门口络绎不绝的宾客,纪轻舟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邱文信提议的,新开的宁波菜馆。”难得的,解予安不夹带任何冷嘲热讽地给予了回应。
纪轻舟扭头看了他两眼,心道这家伙表面瞧着镇定,实际作为一个盲人出入在这种人流繁忙的场所,难免有些紧张吧?
“宁波菜,我还真没怎么吃过……”
纪轻舟带着他到酒楼门口阶梯前,刚要提醒他前面有两个台阶,一道精神气十足的高亢男声传入耳际。
“元哥!终于大驾光临了,我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俩了!”
纪轻舟闻声抬眸,便见一穿着闪亮绸子长袍、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高瘦青年满面快意地小跑过来,二话不说握着解予安的右胳膊肘要扶他上阶梯。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挥动手杖抽打了两下他的腿,不客气地示意对方让开。
这小子被打了竟也毫不生气,避开身子时依旧笑嘻嘻地龇着个大白牙,提醒道:“小心小心,这有俩台阶,可别摔了!”
待解予安走上楼梯,对方一转眼盯着纪轻舟道:“纪云倾,好久不见,哦不对,现在是不是得叫你纪轻舟啊,元哥说你改名了!”
纪轻舟视线在对方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分短发和肤色黧黑的面孔上转悠了几秒,问:“你是骆少?”
“这是演哪出,不记得我了?”
骆明煊冲着他摘下了眼镜,睁圆了双眼道:“这样能认出来吗?你在丹桂园那会儿,我可常去捧场,就你和元哥这事还是我……诶呦!”
话未说完,他又被解予安抽了一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