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的人影落到玉霖身上，暂时为她遮挡住了正午的烈日。</p>
“你可以为这个女人不服，也可以为你自己不平，但昔日同僚和今日的刽子手，没有对不起你。”</p>
不愧是从前的恩师，一句话就切中了要害。</p>
玉霖扭头看了一眼无措的刽子手和差役，这些人认识她，如今这么对待她，心中多少有些难过，被她的眼神一扫，大都含愧低头。</p>
“刑场有乱，你和刘氏伏法后还将治罪百人，不浮……”</p>
面前的赵河明再次唤玉霖的小字，“平静下来。”</p>
玉霖望转回头，望向赵河明，蓦地惨笑。</p>
赵河明抬手，示意差役，“松开她。”</p>
大理寺卿闻言拍案而起，“赵尚书！”</p>
赵河明愤然回头：“我说了有罪我来请！”</p>
两司首官为了一个死囚刑场对峙，刑台下群议再起。</p>
这一回连在席的监刑官员们都忍不住了。</p>
“这可反了天了。”</p>
“是啊是啊，赵尚书为了她连官声都不要了，我倒要看看吗，明日大朝，乌台的总宪大人怎么批他！”</p>
赵河明在一片骂声中，沉默不言，眼看玉霖在他给予的短暂自由之下，走向了刘氏刑架。</p>
风从土地神像下吹起，吹向刑场，百树哀鸣，人人头顶，如悬千刀。</p>
这爆裂的人间酷暑，残忍的刑罚，与柔弱的而孤独的女子，在张药眼底渲融成一片混沌，他不禁朝人群里挤了几步，要听一听，这个将死的女人，会留写什么话。</p>
玉霖在刘氏面前站住脚步，临死对视，刘氏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p>
“对不起，侍郎大人，是我连累了您。”</p>
下狱至今，轮审，受刑，玉霖都没有哭过，可偏偏这句丝毫不辛辣的话，刺酸了她的双眼。</p>
“别哭，别哭啊姑娘。”</p>
刘氏慌了，对玉霖的称谓也换成了“姑娘”，声音随即哽咽，“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p>
玉霖错愕。</p>
刘氏抽动手臂，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姑娘，我不能帮你擦眼泪，但我真的很感谢你，也心疼你，你还那么年轻，可你啊，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太多了。我心里明白，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罪，我啊……死了以后，就会去那天上当神仙，姑娘，你让我先去吧，去了我才能保佑你。真的姑娘，我不想当人了，我想当神仙。姑娘，你等我，如果我这一死，能换来飞升，明日我一定下凡显灵，来刑场救你呀。”</p>
玉霖听完这一番话，含泪点了点头。</p>
“别看我死，看了我死的样子，我就……没法为你显灵了，好不好。”</p>
玉霖再次点头，刘氏竭力放平声音，轻轻地劝她。</p>
“转身吧姑娘，等我明日救你啊。”</p>
“嗯……”</p>
她拼命从白布里挤出这么一声“嗯。</p>
刘氏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p>
刑台上叶影婆娑，风吹叶动，回应二囚无数声叹息。</p>
人群推搡，张药低头稳住险被人群踢翻的木桶，耳边传来镣铐拖拉的声音，等他再抬头时，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坐在刑台边的死囚。那一双戴着脚镣的伤横累累的腿荒唐地从刑台上垂下，晃荡在围观之众的头顶。众人抬头看她，她也低头看众人。然而没有人喜欢面对一个死囚的目光，除了想死的人。所以皮场庙中，即便千万人在场，最后和玉霖目光相对的，只剩下张药一个人。</p>
她双眼布满血丝，但却没有哭。</p>
张药突然觉得很爽。</p>
他在人群中站定，一张脸虽然丧得难看，但却下意识，将手上的抹布转得溜圆。</p>
乌桕树上蝉鸣烦躁，计时的香烧断了最后一截。</p>
玉霖背后传来一声高亢的“行刑——”</p>
人声鼎沸间，被处死的女人发出一声悲鸣。</p>
在这一声悲鸣里，她盯死了人群中的张药。</p>
张药一把捏住差点转飞出去的帕子，他死寂如古寺的内心，忽响起一声丧钟。</p>
若目光如刀，那么此刻，张药觉得，他应该已经被捅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