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文里清晰所判，她是罪女，离经叛道十恶不赦。但在张药寡淡的官场相交中，他对这个年轻的刑部侍郎只有一个印象。</p>
某年顺天府名臣集宴，才墨之薮。满座衣冠若云，浮白载笔，大梁君臣风云际会，张药把自己钉死在席位上，独自想死。</p>
那个年轻的新任刑部侍郎，坐在他对面的角落里，一个接一个地吃桃子。</p>
她姓玉，张药是知道的。</p>
人长得雅，性情又好，美称自然就多，大梁官场很久不用六部的古称，独独称她一声少司寇，所以她的本名到底叫什么？</p>
张药换好衣服，坐在棺材板上想了半天，才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p>
玉霖，字不浮。</p>
《大梁律诰》的起草者，赵河明的爱徒，历任刑部员外郎，主事，年二十六时，终至刑部右侍郎。为官十年，性情甚好，满朝称道。直到一日，她为了一个即将被凌虐逼供的女囚，当堂解衣相护，她是女儿身的真相才曝露于人前。</p>
那一天，众目睽睽之下，她死死地抱住那个女囚，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像疯魔了一般地“羞辱”了她自己，也羞辱了在场所有“看走眼”的司法同僚，羞辱了那群让她执笔《大梁律诰》的男人。</p>
于是，她要被杀了。</p>
皮场庙两日连剐，今日要剐的是杀子之妇刘氏，玉霖陪绑。</p>
杀女示众，杀美丽的女人示众。</p>
每逢这样的场面，庶民拥挤在前，士大夫们则回避在高处的茶阁酒楼，</p>
然而，不论男人如何粉饰自身修养，刑台上即将揭起的这一幕，都是一副他们等待已久的艳图。</p>
张药穿着那身讲究的孝衣，提桶走入人群。</p>
日过中天，两个女死囚已经被带上了刑台，刑部尚书赵河明正位监刑座，刘氏上绑刑架。底下人群躁动，前后推搡，议论声也跟着渐渐响亮起来。刘氏早已放弃了所有求生的念头，众目只之下，任凭摆布，满眼凄怆地望着围观之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p>
如果没有玉霖，此幕便是满城“凄艳共赏”，可她偏偏不肯让这些“看客”们如愿，虽被五花大绑，却死也不肯地在刑台上屈膝跪下。</p>
她有一头为官十年从未散开的长发，此刻为了昭明她女子的身份，即便为了方便关押和行刑，刘氏已被束发，她却仍然披头散发，经风一吹，轻盈遮面。</p>
赵河明坐在监斩座上，看着刑台上已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却依举动疯魔的学生，始终一言不发。</p>
围观之众不忿，“这女人不认罪啊。”</p>
“敢欺师，欺君，狂妄至此，怎么可能认罪呢。明日剐了就好了。”</p>
“对，剐了！剐了她！”</p>
群情激愤，相比观刘氏受剐，更想看曾经的少司寇受辱。</p>
大理寺卿坐不住了，起身质问差役：“她是钦定的死囚，你们还在对她客气什么？赶紧让她给我跪下！”</p>
“是。”</p>
碗口粗的水火棍应声劈向玉霖的膝盖，她被捆绑的身体根本无法保持平衡，膝盖触地，整个人随即向前，扑倒在了刑台的边沿。围观之众不退反进，喊得一声比一声高。</p>
“不知廉耻，就该剐了她！剐了她！剐了……”</p>
“呸。”</p>
“诶？”</p>
骂声戛然而止。</p>
张药抬眼，从那一头凌乱的长发间看到一张平静的脸。</p>
她啐了人群一口。</p>
人群之后，张药挑眉，人群前之前，大理寺卿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半天才说出一句：“太放肆了……”</p>
在场的差役也不敢再对这个昔日“上司”留情，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掐住她脖子，迫使她抬头，随即将一条白布勒进她的口中，死死地绞住了她的舌头。她咬着白布，转头看向满座衣冠楚楚的监刑台。</p>
大理寺卿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不禁撇头。</p>
“不浮。”</p>
监刑台主位上的人，唤了一声她的字，那声音很年轻而和煦。</p>
她在桎梏下将目光缓缓地移了过去。</p>
赵河明平静地看着她。“不想跪就不跪吧。”</p>
大理寺卿挑眉：“不跪？赵尚书，这是刑场……”</p>
“无妨。”</p>
赵河明打断大理寺卿，“有罪我来请。”</p>
他说完，扶案起身，下了监刑座，撩起官袍登上刑台。径直走到玉霖面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