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示意崔桃继续说。
崔桃接着道:“妾在虞县君身亡四个时辰后,在罗都都知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初进屋时,见到一女子披头散发背对着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没有进一步检查的情况下,妾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赵祯点了点头,认可崔桃的说法,她见到尸身的第一反应没问题。
“绕到尸身正面的时候,因妾可以辨得虞县君手背上的尸斑,便能够确定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经身亡了。可弦乐等人从未做过仵作,甚至没见过尸体,她们如何会识得尸斑?
即便弦乐等人认得虞县君的衣着,在不能确认她是否晕厥或死亡的情况下,她们是不是应该先拨开虞县君脸上凌乱的发,确认她的情况?可一个时辰后,妾所见到虞县君仍还是乱发遮脸。”
赵祯微微睁大眼,这下完全意识情况不对了。
“崔娘子此话的意思是说——”肖御史想跟崔桃确认。
“她们四人早知虞县君身亡,三个时辰后不过在演戏撒谎,假装第一次发现尸体。”崔桃解释道。
“干了,水不到一刻就干了!”宋御史指着撒过水的地面道。
赵祯再度震惊,他竟怎么都没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宫女给骗了!他怒火再起,当即命人立刻将弦乐等人押上来。
夏御史惊呼:“四人竟都在撒谎!这到底是为何?”
崔桃:“因为虞县君是自尽,她们四人在忠心为主。”
“自尽?”赵祯想起来,最后从一开始就说虞县君是自尽,但他没信,“你为何认定她是自尽,而非被毒杀——”
“官家已经亲眼见过了,虞县君的指甲里有砒|霜粉末残留。据虞县君身上的淤青情况,可推测虞县君在被太后处罚的时候,先被按住后颈,束缚住双手,然后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为太后下毒给虞县君,虞县君的指甲会沾到毒药粉末的可能性其实很低。”
赵祯和三名御史听崔桃这分析,都不禁细致想了想。确实如此,如果是太后下毒给虞县君,要么直接把毒药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么先把药粉倒入虞县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给顺下去,并且那茶水还是热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这两种下毒方法的哪一种,虞县君的指甲里都不大可能会有砒|霜粉残留。
“但她为何要自尽?就因为太后折磨了她,气不过?”赵祯已经基本相信崔桃的自尽推论,但他还是不解,虞县君为何要如此,为何要这样舍命。
“正常人的确不大可能因为这些事便赌气自尽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虞县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气节之人,才华横溢,心气儿孤高。这点上,从她所绘的画便可探知一二。”
虞县君所画的松、鹤、荷花,皆表达了那些意境。
崔桃说到这里时,赵祯不禁垂下眼眸,也认同了。平日里与她相处,因他是君王,她待他当然会更热情些,所以赵祯在这方面感知得不是那么浓烈。
但在昨日崔桃离开皇宫之前,曾让他命人探查虞县君生前的真实性情如何。而且听崔桃那口气,竟有一种叫他了解清楚虞县君性子缺点的意思。
赵祯当时挺惊讶崔桃为何要他查这些,那会儿他觉得人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么小过小错,有何用?
赵祯本不理解的,但是当时因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应了下来,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请容妾斗胆猜测一下,官家并非仅仅因为弦乐等四名宫女的哭诉或告状,才会发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赵祯,“官家是否还看了什么虞县君所留之物,比如书信?”
赵祯更加震惊,没想到崔桃连这都猜到了。
宋御史等观察赵祯的反应,不禁也个个心中暗惊,这崔氏居然几度‘猜测’这么对!一次是猜,多次还是猜么?当然不是,她是大罗神仙吧!
难不得包拯和韩琦力保这崔氏在开封府,之前听说她查案厉害,还觉得那些传闻有些许夸张,当然凭事实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们真没想到崔氏这么厉害。
唯有亲眼见识,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后谁要敢挑唆他们去挑这位崔娘子的错处,他们就跟谁急!此等巾帼之杰,便是违了父命,为国效命又怎样?挺她!
赵祯这会儿终于缓过神了,对崔桃点头应承。
“弦舞声称,她在收拾虞县君的遗物之时,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里放着的都我赐给她东西。
她还说,你查案实则是在遵从太后之命。她曾无意间撞到罗都都知嘱咐你,务必撇清太后与虞县君之死的关系。罗都都知还要你唱苦肉计,要假装与你不和,他反受太后责罚,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这边,让我信任你的调查结果。”
这些话若换做平常情况来说,赵祯或许会三思其话的正确与-->>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否,哪怕是生怒,也会给崔桃解释的机会。但在他看了虞县君所留书信之后,他再听到弦舞的这些话,愤怒便无法遏制了。
崔桃了解,以虞县君的文采,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极具说服力,这一点从她可以说服曲太医的能耐就可以看出来。更不要说赵祯对虞县君有较深的男女感情,本来就在为她的死而感到伤心内疚。
崔桃知道赵祯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内容,只问他:“可否因这封信,令官家产生了‘窝囊’的想法?读完这封信后,官家是否对太后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来形容不过是出于礼貌,准确的说是愤怒和憎恨。
赵祯又是一惊,随即整个人才仿佛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信很长,说她有一次在被太后刁难之后,预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会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里话说与我。”
赵祯看向崔桃,眼睛里有失望之色,也有对崔桃的歉意,他这样解释就是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为何之前会那般对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痴心赤诚,皆为我着想,知我心里苦,也期望我会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内疚后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认同感,于是就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虞县君信中所暗宣扬的精神和观点。随后再加上弦舞的告状,好脾气的赵祯便也有了无法遏制的愤怒,想要站起来对抗太后了。而对抗太后的第一个举措,就是收拾她。
其实在弦舞告状之时,赵祯还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调查虞县君性格缺陷的事儿来,才会更加认定了崔桃有问题。
“不看信的内容为何,只看留信此举,也是符合自尽的情况之一。”崔桃请赵祯传召曲太医,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况。
赵祯在听曲太医叙述他被虞县君游说的情形时,眉头紧蹙,发觉到自己和曲太医情况类似了,果然虞县君很会说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与太后不对付,昨日受太后的折辱之后,她忍无可忍。向来心气儿高的她,便在赌气之下,生出了以死复仇、挑拨官家与太后母子关系的想法,且付诸执行了。”崔桃简单总结前因后果。
“这弦乐、歌、舞、画四人,竟也有胆量配合她?”宋御史惊讶问。
“虾找虾,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语一句雅话,解释了宋御史的疑问。
宋御史明明品级高过崔桃,此刻却不禁拱手作揖,敬谢崔桃的解释。
“确实如此,她既有说服官家、曲太医之才,说服这些宫女想来不难。”
当然前提是,这些宫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与虞县君在某些观点上看法一致,皆为虾或皆为蟹。哪怕不是虾蟹,在与虞县君日久的相处中,也在虞县君的影响下变成虾蟹了。
这时,弦乐、弦歌、弦舞和弦画被带入了垂拱殿。
赵祯凌厉的目光扫过四人,最终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们四人道出实情,为何要撒谎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围不对,但弦舞还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没有撒谎。
“虞县君对你有恩,为了你跟罗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决心最坚决,四人中便选你来给官家送信,并且诬告我。”崔桃质问道,“为何诬告?可是见我查到了虞县君暴瘦的情况,去了太医院,你怕我会揭发出虞县君的自尽真相,令虞县君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了,便先下手为强?”
弦舞听到崔桃的质问后,脸色慌乱起来。弦乐、弦歌和弦画三人也都慌张不已,表情破绽百出。
宋御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准了这事儿的确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断定了。
四人还犹豫不肯认。看来她们确系如之前对崔桃所言的那样,做好了舍命的准备。想来虞县君的慷慨赴死,给了她们极大的影响和表率作用。精神领袖一旦主导了她们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为之其赴汤蹈火。
赵祯再度斥责,指出了她们撒谎之处,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拼死狡辩。
相较于初时的震惊,四人现在的状态恢复了不少。
“是婢子的错,婢子当时太惊讶了,没注意到地上有没有水,因为装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脑子都乱了。”
“婢子其实查看过虞县君的脸,掀开头发后吓了一跳,就松开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点了点头,指着刚才说话的弦画评价道:“这个解释好!”
赵祯:“……”
宋御史等人:“……”
“虞县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们贴身伺候着虞县君,岂会不知?她节制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医怎能不顾是非曲直瞎说?说不定他是受了什么人的要挟!”
弦舞又开始哐哐磕头,请赵祯明鉴。
四人的坚持狡辩,竟叫崔桃感动得有点想相信她们了。
崔桃惋惜自己在虞县君死后才认识她,若能在其生前得见,说不定她们还能交流一下彼此做精神领袖的经验。
相较之前对崔桃的撒火,赵祯这会儿脾气相对温和了。虽然他愤怒虞县君骗了他,四名宫女骗了他,但这五人敢以命为代价的‘牺牲’,还是令人不禁感到震惊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