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夜风轻拂,黑纱随帽而落,这男子露出一双桃花眼,长眉若柳,注视她时眸中带着激动的笑意,有几分灼人,似很情深。莫名地,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有一丝什么情绪好像要迸发,却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后突然传来张昌响亮的喊声,随即又听他再喊,“六郎,崔娘子果然在这。”

六郎?韩琦来了?

崔桃和王四娘闻声都回头瞧去,便见身着一袭红锦官袍的韩琦正挑着灯笼,从远处的街口缓步走来。

崔桃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韩琦,不过正巧了,可以让韩琦一起帮她看看刚才遇到的那个男人。崔桃转头欲再去看向刚才那名男子,却发现人不见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几步,发现路的左右两边都有岔路,却不知这人走了哪一条。

崔桃问王四娘和张昌,可看见刚才的那人走哪条路没有。

“什么人?”张昌不解地问。

王四娘四处瞅瞅,不见人后就挠了挠头,惊讶叹道:“对啊,人怎么没了?刚刚还在这。”

“何人?”韩琦走近了,问道。

“刚才遇到一位长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后腰,王四娘当即闭嘴,乖乖不多说了。

韩琦的目光便从王四娘身上,转移到崔桃那里。

崔桃:“好像是问路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们来了,他就被吓走了。”

张昌忍不住笑,“既然是问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怎么一见我们来就吓跑了?”

“该是见到韩推官这一身官服,才觉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测道。

平常百姓见到当官的,都会谦卑避让。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话,忽见有当官的来找她,害怕逃走也实属正常。

张昌觉得合情合理,不再说什么,只对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来,却叫人担心。”

“就是出来看看热闹,街上那么多女子都出门逛呢,我们怎么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经出来行,可偷偷摸摸出来却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张昌如今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说。如果正常出来的话,开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着,保护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来,便没人护着她们了。

“是我们思虑不周。”崔桃乖乖认错。毕竟人家是出于关心,不过仅因为她偷跑出来,韩琦就亲自来找她,倒挺让人挺意外的。

“韩推官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韩琦。

“六郎去广贤楼会友。”张昌解释道。

“噢,原来是顺路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韩推官请放心,我们会注意安全。”崔桃跟韩琦行礼道了别,就拉着王四娘飞快地离开。

王四娘不解问崔桃,“刚才的事为何要瞒着韩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认识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说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过去,那以前不记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没看韩推官一出现他就跑了么?既然他躲着韩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还能出现,便暂时不让韩推官知道吧。”崔桃让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后绝无任何情义可言。

王四娘激动问:“那我们现在有情义了?”鉴于之前喝酒的时候,崔桃还拒绝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状况。

“也没有,但目前你还是可以吃我做的饭的关系。”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乱说,那就是连吃饭这点关系都没有了,确实好可怕。王四娘当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证她绝对不会乱吐出一个字。

张昌随着韩琦来到广贤楼前,本停下脚,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内,却见韩琦徐徐迈步从广贤楼前走过了。

张昌愣了下,忙凑上前问:“六郎不去了?”

脚步未停,显然给了张昌答案了。

……

两日后,开封府开堂公审陶高,这一日来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围观,一见他被押上来,百姓们纷纷谩骂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说他‘人长得小却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着头,跪在公堂中央,忽听这话猛地回首,便是发髻凌乱,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那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却仿佛饿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热闹的众百姓吓了一跳。

“长得小如何了,长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杀不了人了吗?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只准你们长得大的人干不成?一帮蠢货,瞧我长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后呢,却都死在我手里了。蠢得只知道哭,无力挣扎哈哈!”陶高说着哼笑两声。

百姓们听这话,气得更要去骂陶高,随即一声惊堂木乍然响起,大家这才都安静下来。一定要围观,等着这畜生在狗头铡下尸首分离,才算解气。

文书先将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诵读一遍,篇幅之长,花费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韩琦随即才淡声开口,问陶高可认这些罪行。

陶高低垂着头,手紧紧抓着衣襟,未吭声。

李远见状,便呵斥他:“韩推官问你话呢,你是否认罪?”

陶高还是不言语。

李远举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着。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

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他疯魔了。围观的百姓们悄声嘀咕,对陶高指指点点,多数人都被陶高这样子给吓着了,叹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这么小小的人儿,瞧着挺乖巧的样子,怎就杀人不眨眼了?再说正常的杀人犯上了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战战兢兢地应对,老老实实地回答官员们的问话么,哪有像他这样猖狂的。

有几个百姓胆小,甚至还后退了几步,告诉大家离远点,省得被那妖魔从陶高身上钻出来,附了他们的身。

“若无话可说,也可不说。若不认罪,也可不认。然罪名非你不认而不在,今日审定结果,必为斩立决。”韩琦欲掷签之时,堂下的陶高突然发话了。

“这罪我不认!”

陶高喊声响亮,底气十足,倒叫在场的众人有一瞬间竟以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转念想,其所为的桩桩件件,衙门都有切实的证据,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里现场将人擒获,无论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这可真真是,连杀人恶魔竟也有脸喊冤了,太不要脸!

“你有何冤情?”韩琦倒是耐心,闻得陶高之言,便顺势问他。

这会儿崔桃站在百姓后面,也跟着凑热闹围观。听韩琦这话,让她恍然想起当初她刚穿回来受审的那一刻,韩琦也问她有何冤情。嘴上是这样问的,可当时他可是很无情,差点直接砍了她。

崔桃随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韩琦,朱色官袍尽显好气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惊才风逸,身后的巨幅青天红日图把人衬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侧传来很小的声音,因为激动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头见有三名女子凑在一起,都捂着嘴往公堂的方向张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审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着上首位的韩琦。

三人发现崔桃在瞧她们,倒也自来熟,凑过来试探着问崔桃是不是也来看韩推官。

“来瞧审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们客气,刚刚我都瞧见了,你一直盯着韩推官的脸看呢。其实我们也是来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个头高挑的年轻女子爽快地对崔桃道。

崔桃也不愿跟她们多聊分散注意力,随便点点头附和,“那别说话,咱们赶紧看!”

“对对对,赶紧看,这样公审的机会可不多。”三人又激动起来,继续往里瞧。

此时陶高已经开口解释他不认罪的原因。

“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要长成这副样儿,你们却高高大大的。一样是人,我们却因为长得像孩子,要被你们肆意嘲笑。

不认命有错么?我把老天爷欠我们陶家的东西讨回来有错么?我爹爹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负他,绝不能辜负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个三年,我们陶家人身上的诅咒就可以破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要阻挠我!”

陶高恨极了,双手握拳,频频砸着地面发泄自己的情绪。但他发疯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样子,让在场围观的百姓多少有点懂了陶高对于自己‘长不大’的那种怨念有多痛苦。当然,这并不能说以此作为他杀人的理由,大家就会理解原谅他。只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他杀人是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长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尽而亡?”

韩琦之前就多少怀疑过陶酒章的死,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刚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后,安排好一切之时,人便死了。

“《逆命经》上说,要以夫妻祭祀至亲,十二年为一个轮回,才可逆命令后代破除诅咒,子孙绵延,福泽深远。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时候,我已经年岁大了,难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时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说到这里,红了眼睛,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滚落。

“我怎么能辜负他,岂能辜负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这句话,仿佛魔怔了一样。他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紧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