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一股腐朽味儿,臭味儿,尘土味儿,扑面而来。罗红英说:“咋这么臭,肯定有死耗子了!”
屋里有一个大粮食柜,两米长一米宽,放谷子的,非常厚实。罗红英打开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死耗子咬。还好,这柜子结实,耗子咬不动。
靠墙还有一大堆编织口袋,扎紧了的,口袋里放的是去年的陈玉米。有个玉米口袋被老鼠咬破了,玉米流了出来。墙上全是耗子洞,黄土。罗红英看到自己放的耗子药,又在一堆土中找到了一只耗子的尸体,臭味就是从这散发的。
她拎着老鼠尾巴,将那尸体丢到户外去。
另一边墙上,还摆着一大堆圆木头。柏木的,松木的,黄梨木的,旧木头发黑,发黄,发霉,新木头发白,发亮,大概有几十根。
就是这些了。
攒了好几年,攒了这些木头。
有的是买的,有的是换的,有的是偷偷跑到别人树林里偷的,像老鼠攒谷子那样辛辛苦苦攒起来,为了给新屋子装个楼板。
春狗说:“不够啊,还差一点,这点木头才只够装半间屋啊。”
晚上,春狗和罗红英躺在被窝里合计。
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柴林子。一片山划分给各个人家,供大家烧柴砍树。自家柴林子里的树,夫妻心里门儿清。春狗犯难说:“我们柴林里没大树,全是小树,最大的也才十公分粗,没法做木材。”
罗红英说:“总不能等二十年,等树长大吧。”
春狗说:“还是得想办法。”
他们的办法,就是偷。
好木材是值钱而稀缺的。村民的柴林里,多是一些灌木、荆棘和小树,只能砍了当柴禾烧,好树都在公家林子里。
河那边有一大片山,长满了一尺粗的柏树、榉树和栎树,看的人眼馋。村里经常有人偷偷去砍伐。罗红英和春狗也打算铤而走险了。
罗红英故意到河边放牛,趁机到林子里转了转。这片茂密的森林,方圆十几公里,其中古木参天。抬头望去,日头被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了,泄不下一丝天光。爬藤植物在树干上生长,林子里长满了某种野生的兰科植物,碧绿宽厚的叶片间伸出细嫩的花茎,蓝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
罗红英在淙淙的清澈小河中涮了涮镰刀,回家跟春狗说:“那林子里有树!全是大树!我已经看好了。”
春狗说:“那咱们今晚就去吧。”
晚上,罗红英早早煮了晚饭。一大锅玉米糊糊稀饭,两口子把肚子吃饱了,罗红英给金盼洗了脸洗了脚,弄上床哄睡了,给杨鑫喂了一次奶,哄她睡着。
夜深人定,钟表时间指到半夜两点,夫妻两个便掀开被窝起身,悄悄穿上衣服,打开屋门。
“你们要是想再生一个,”杨文修坐在春狗家中,红色的旧沙发上,用小纸头卷着兰花烟:“罚款我来交。”
他穿着体面,中山装皮鞋,翘着二郎腿:
“我给你们交超生费。”
罗红英坐在床上,盖着被,身上披着件厚棉袄,抱着女儿在怀里吃奶。她坐月子,头发乱糟糟的,油腻腻的也没梳洗。她脸色很苍白:“这不是两千块罚款的事。”
她知道公公一心想要孙子,盼天盼地,得了个孙女儿不甘心。
“养一个娃儿又不止花两千块。生了要有人带,小了要吃要喝,大了要读书。现在小学一年级都要一百多块,一年三四百块。初中高中更贵。哪里都是钱。要只是两千块,那我也不怕了。”
杨文修用个牙签将烟杆里的烟灰掏空,将卷好的兰花烟叶安放进去,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
湿漉漉的烟气在屋里弥漫。
他认真考虑着儿媳妇的话,半支烟末了,沉声说:“生下来,你妈给带。你妈要是不带,我亲自回家给你们带。大不了我提前退休。也没几年了。以后要吃要喝要读书,我给他掏钱,不用你们操心,你只要生下来,我来养。”
罗红英拒绝道:“你一个月能有多少钱。抽烟打牌的,算下来自己都不够花。你的钱还是自己存着养老吧。上了年纪,以后生疮害病的,我们也接济不上。”
杨文修说:“你们要是生个儿子,我这就把烟戒了把牌戒了。”
罗红英说:“爸,真不用。我已经想通了,女儿就女儿吧,别人家里不也有两个女儿的吗?也没见谁就去上吊自杀了的。女儿又不是不能读书不能上学,长大了都一样的。儿子养不起。咱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个孩子你养得起吗?我现在这个还指着你和妈能帮我带呢。金盼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这个小的要人带,我们两口子还要下地干活挣钱呢,哪里养得起再生一个。”
她说的都要哭了。
“再说钱的事,你们年纪大了,自己攒点钱也不容易。活一辈子,也就老来享点福,总不能养大了儿子又来养孙子。我们两口子有手有脚,也不能指望着你们老人家替我们养娃儿。”
杨文修吸着烟,久久没说话。
罗红英低着头垂泪,也没说话。过了有几分钟,杨文修收了二郎腿,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从沙发上站起来。
将茶几上的烟叶和火柴干干净净收进口袋里,他一声不吭,平静潇洒地出门去了。
生儿子的事再不想了。
过了几个月,罗红英身体完全恢复了。这天,她下了床,和春狗打量自家这几间房,说:“咱们应该给女儿弄个房间。”
杨家父子共住一座土房。房子是新修的,春狗一家占东边这三间,他兄弟猴娃一家占西边的两间。中间堂屋和一间卧室是杨文修熊碧云老两口的。分房子这事,春狗其实很不满意,因为他兄弟虽然得了两间,但两间房很阔大,厨房连接着杂物室,住起来很方便。但他的这三间房,只有一间是能住人的,另外两间没有装楼板,也没刷墙,只能空着。
春狗拿出钥匙来,将中间的屋门打开,只见屋子顶高而空阔,抬头能看见灰黑瓦片,日光从瓦缝里漏进来。
春狗说:“糟了,这块瓦又破了,要漏水。幸好没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