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这一声叫得沈清弦真想留下来好生照看他。

可惜实在不行,他这身体虽有些资质,但也违抗不了一个国家的政权。

只听顾见深又道:“谢谢你。”

沈清弦也对他笑了笑:“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

顾见深笑了笑,稚嫩的面庞上终于有了点儿七八岁孩童该有的烂漫。

沈清弦心中一暖,竟觉得很是窝心。

在上德峰上的年幼顾见深也是如此乖巧吗?

他虽没见过,但想来上德峰主如此疼宠他,必是百般可爱懂事的。

只不过……这样的顾见深,怎就犯下那等滔天罪恶呢?

血洗上德峰,屠戮数十位同门师兄,这放到心域也是天大的恶行了。

沈清弦敛了思绪,不再深想。

如此又是数月,顾小深实在聪慧,沈清弦不由地对他越发喜爱。

给他的书卷,三日他必熟记于心,倒背如流。虽对一些内容了解不深,但只要沈清弦略微点拨,他便极快领悟,甚至能说出些让人惊叹的言语。

这大大激发了沈清弦的惜才之心。

他那三个徒弟也是旷世罕见的天骄,但顾见深显然比他们还要优秀,没了记忆,但灵魂的光亮仍旧如此耀眼夺目。

被困凡胎,很多道法难以领会,但此般悟性,实在让人惊叹。

沈清弦教他教得越发用心,他也学得很是尽兴,两人一来二往,关系日渐亲昵。

让沈清弦更加欣慰的是,虽然懂了这般多,但顾见深却不骄不躁,从不显露,很懂得隐忍。

其实沈清弦有些大意了,他只觉得这是顾见深,又觉得他年幼稚嫩,便想好生护着他,却没想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为何如此能忍?

虽说他给他的书卷都是精心筛选,由浅入深的内容,但一个总角幼儿,怎就有这样的心性来研读?

更不要提他还懂得藏拙。

别说是七八岁了,很多人只怕十七八岁了都没有这般城府和韧性。

难道顾见深保留了记忆?还真不是。

夏去秋来,霜落似雪。

卫国有秋收祭,这是仅次于春节的盛大节日,不仅帝后要登山祈福,连百姓们也都要数日狂欢,以求收获之神怜悯,降下福报。

登山祈福,登的是帝都之外的祥胜山。

为此事朝上已经吵了几日,按照规定,应是帝后相携,结伴登山,以万全之福,代百姓祭神,求来年丰收。

可如今圣上年幼,哪来的皇后?没有皇后又谈何万全?若是犯了神怒,岂不是要降下大祸!

于是有人说道,不如让太后携圣上共同祈福……

这下朝上吵得更凶了,纷纷大喊荒谬,夫妻同体才是万全,母子一起算什么?细想一下岂不是乱了伦常!

之后又有人说那就只让太后代陛下祈福?毕竟陛下年幼,祭奠之礼繁复,他们怕出差错。

听到这话,沈清弦不乐意了,他出列道:“先皇仙逝,太后正是节哀之时,又怎称万全?”

一句话让帘后的孙氏大怒,狠狠瞪着沈清弦。

沈清弦装作没看见,反正祈福之事,轮不到孙氏。

一直以来,朝上闹得再凶,顾见深都是不插嘴的,他穿着金色龙袍,带着万珠明冠,坐在最尊贵的龙椅之上,却安静得像个金贵的摆设。

可今日,他竟出言了:“朕年幼,实在担不起此等大任,可历年秋收祭都是国之大事,不可恍惚。”

他清脆的带着些怯弱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让心疼之人心生怜悯,也让轻视之人备生不屑。

只听他继续说道:“若是母后不能代行,可否让皇叔替朕祭天。”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沈清弦也眉心紧皱。

顾见深说完这话,小脸已经一片苍白,瘦小的身躯竟似在颤抖。

先皇有一同胞亲弟,受封理王,也是遗诏上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此时,理王卫琎出列,他拱手道:“能得陛下信任,臣甚是感动。”这竟是应下了。

顾见深抬抬手,清脆的声音略微颤抖:“那就……有劳皇叔了。”

殿上再没一人争吵,全都噤声不语。

下朝后沈清弦很是忧心,可也不方便去寻他,只得先行回去。

夜深。

顾见深站在一片漆黑之中,看着远处母后寝宫里的灯火辉明。

跟着他的宫人只以为是小皇帝思念母亲,却不成想站在此处的顾见深将那光明之处的腌脏阴私听得一清二楚。

孙氏一声娇喘,推开缠上来的男人:“你这下可快活了?在万民前行帝王之事!”

说话的正是顾见深的皇叔卫琎,他凑过来亲了孙氏一下:“怎的,吃醋了?”

孙氏嗤笑道:“你且同那狐媚子去祭天吧!谁稀罕!”

卫琎道:“我倒想与你一同,可这不合礼法。”

听到这话,孙氏气道:“你若在意礼法,又干嘛睡在我这!”

卫琎讨好她:“礼法虽重,可也及不上你。”

孙氏听着受用,可心里还是不甘:“别说些甜言蜜语,你若当真看重我,就把狐媚子休了!”

卫琎应她道:“休,一定休,只要你不生气便好。”说着便亲上来。

孙氏冷哼一声:“我气又如何?你这没良心的。”嘴上这般说着,人却靠了上去,任他为所欲为。

两人虽这般亲密,孙氏却心中有些不满:这卫琎竟瞒着她威胁小皇帝。

卫琎却心道:这孙氏还算识相,知道哄着小皇帝让他祭天。

满朝大臣也都以为顾见深在朝上那一番言论是受人哄骗威胁,可实际上……

顾见深收回视线,走回宫中。

凄冷月色下,站在极深夜色中的孩子,眸中哪有一丝天真烂漫。

那白净耳垂上一点儿鲜红当真像极了猩红血月,代表着不详与灾难。

第四十九章

先皇离世,新帝还年幼,年轻的太后成了幕后掌权人。

随着太监的传唱声,穿着华美宫装的女子漫步走来。

这便是当朝太后,顾见深这肉胎的亲生母亲。

她比沈清弦想象中还要年轻,约莫二十四五,正是一个女子最美丽最迷人的时候。

她生得也很好,能被选入皇家,容貌自是一顶一的,她虽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仍身段纤细,穿着华服,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美人气度。

沈清弦自是不能盯着她看,她一进来,他便跪下行礼。

顾见深也很是欢喜,轻快的声音很是可爱:“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笑得温婉,但声音却带着些假意的温柔:“陛下快起。”

顾见深来到她身边,扶着她入上座,太后瞥了眼沈清弦,却没让他起身。

坐下后,顾见深立马唤来内侍为太后添茶,太后嘴角笑着,问向顾见深:“功课可做好了?”

顾见深应道:“经书已背,也抄了十遍。”

太后微笑:“如此甚好,陛下勤勉,我心里才踏实。”

顾见深道:“母后放心,儿臣定不负您厚望。”

太后道:“你是个好孩子。”

母子两人寥寥数语却让沈清弦感觉到了明显的违和感。

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还察觉不出,毕竟母亲这个词汇于他来说很陌生,完全想象不出该是如何。

可有了凡世那三十余载,有了李氏的关心爱护,现在的沈清弦很清楚母亲该是怎样的。

毫不客气地说,同李氏比起来,这位太后竟像个外人。

哪怕皇家规矩多,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会因为这些而生疏,若是真的关爱与疼惜,神态语气间是藏不住的。

乍听之下,太后似乎很关心顾见深,但细细听来却能察觉出她语态中的漫不经心。

而且顾见深的那句话,总让沈清弦觉得有些怪异。

功课是背经书以及抄十遍?

太后和顾见深说着话,愣是不理跪在下面的沈清弦。太后不出声,沈清弦也不能起来,只得垂首跪着。

顾见深却很着急,时不时看看沈清弦,稚嫩的眉眼间全是焦灼。

太后看在心里,面上却不理睬,只拉着顾见深说些闲话。

真的是闲话,诸如御花园的什么什么花开了,用来做胭脂香粉最好,以及天色渐热新衣该到了……

说实话这些话放到平常人家里的七八岁小男孩那儿,只怕听一句就该溜出去玩了。

和这么大的男孩说什么这花那花,他们哪里感兴趣?什么胭脂水粉,裁剪新衣,女孩可能还有些兴趣,但男孩哪里会在意?

不过顾见深老实坐着,认真听着,姿态乖巧,竟还能应和上几句。

从他语气中,沈清弦还是能听出几分异样的。

不是因为太后的话题而不耐烦,而是因为沈清弦还跪在那儿,他很着急。

聊着聊着,顾见深终于小声说道:“母后,国师……”

他刚开了个话头,太后便像是刚看见似的说道:“国师也在啊。”

沈清弦那么个大活人,她如今才看到,怕不是眼瞎。

沈清弦恭声道:“太后金安。”

太后轻笑一声,慢声道:“没什么事的话,国师且回吧。”

顾见深目露不舍,却没违背太后的话,只拿眼睛看着沈清弦。

沈清弦没能看他,只应下后退着离殿。

虽然离开,但沈清弦耳聪目明,刻意将灵气凝聚在耳朵上,还能听到大殿里母子俩的交谈声。

只听太后道:“你怎同那秦清这般亲近?”

顾见深道:“国师道法高深,为民谋福,儿臣不该以礼相待吗?”

太后嗤笑一声:“他哪懂什么道法?凭着一张脸,迷惑人心。”说完这话,她觉得顾见深可能听不懂,又继续道,“你莫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秦清那人口腹蜜剑,最是阴险。”

顾见深顿了下,竟小声辩解道:“前阵子北地大旱,是国师为民祈福,才大降甘霖。”

太后拧眉道:“那不过是侥幸!”

顾见深又说道:“可数日前他还推测闵蜀降雨,恐闵江泄洪,幸亏提前预备,才……”

太后打断他道:“你懂什么?每到这个季节,闵蜀皆是雨水连连,本就该提前预备,哪用得着他来推测?”

顾见深抿唇,垂首不语。

如今殿里没人,太后是彻底没了好脸色,她低斥道:“我看你还是太轻省,既无事便多去抄些经书,陶冶胸怀!”

顾见深低声道:“是。”

太后离开,沈清弦也彻底出了宫。

看来顾小深的处境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些,沈清弦这一个月也打探了不少东西。

当今太后孙氏虽是顾见深生母,但先皇在世时与她并不亲密。

先帝的皇后是难产而死,之后便一直没有子嗣,后来孙氏入宫,因生得与故去的皇后有几分相似,得先帝亲近几日,但之后也冷落了,谁知孙氏竟意外有喜。

按理说这是好事,偌大个皇宫,只有她的肚皮争气,合该好好赏赐,喜得隆恩。

然而先帝却只去看了几次,并未有何恩宠。

十月后,孙氏诞下龙子,这可是今朝第一位皇子,实实在在的皇长子。

可是先帝来看了一眼便生雷霆之怒,当场训斥:“不详!”

当时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孙氏的满心喜悦在看到孩子后彻底凉了。

卫国以金黑为尊,红为大忌!可偏生这孩子的左耳垂上有一抹恍若血滴般的鲜红胎记!

如此红艳如此惹眼如此不详!

先帝本就不喜孙氏做派,如今见到这胎记更是恶心至极,他自此离去,再未来见过这对母子。

后来先帝去世,顾见深身为他唯一的骨肉,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孙氏也一夜高升,直接从冷宫的妃子成了当今太后。

看到这些,沈清弦是很不满的。

这什么国家?实在愚昧,怎会将红色视为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