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兰战时期的波月阁,门下豢养了无数死士杀手。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大名。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