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头上动刀了。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执着的心性、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