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14

吃完早饭,二小姐提议去看电影。杜教授现在是教育总会下面电影审阅委员会的委员,别的不充裕,手上的电影票却是非常的充足。说到看电影,杜教授又发表起高见来,现在的许多电影为了吸引眼球,诲淫诲盗,一切向钱看,完全忘了教化意义,实在是文化的悲哀。老三不由得为导演辩护起来,也不能全怪导演,现在有些人看电影,哪里是为了艺术,完全是为了看女人的大腿。四小姐嗔道,三哥,你说什么呢。当着家里这么多女性,老三自觉失言,低头喝起牛奶来。

这天放的电影是《上海一妇人》,据传主演是风俗业从业人员,拍电影是为了给自己赎身,可以说是自立自强出淤泥而不染的典范了。

相比在家中和杜教授讨论教育问题,傅与乔倒情愿去电影院陪着一帮小姐看电影,至少电影放映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杜加林虽然觉得和这帮姊妹接触太耗费脑细胞,但她对这部片子却颇感兴趣,她在上海的时候便一直想去看,但一直忙以致错过了,回上海再看没准片子就下映了。于是两人都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

家里有两辆德国造的鹰牌自行车和一部黄包车,不远处有公共汽车站。五女二男,两位男士都自觉要骑自行车,杜加林本想体验一下南京的公共系统,不料她还没说话,就听二小姐开口,“我也要骑车”,杜老三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便说,“二姐你骑车吧,我让姐夫带我一段。”傅与乔望向杜加林,“老三,对不起了,这后座现下已变成你姐姐的了。”杜加林只好歉意地冲着老三笑笑。老三回头对二小姐说,“二姐,要不我带你?”二小姐果断地表示拒绝,算了吧,我还是坐车好了。

傅与乔骑车很快,一会儿就把其他小姐们甩到了后面,老三则负责殿后,跟在姐妹们的黄包车后面。杜加林今天穿的是天青色的上衣下裤,宽大的裤子垂到脚背,风顺着裤管吹了进来,鼓鼓荡荡的。她双手紧紧攥着车座,生怕被甩下去,途径无人巷的时候,前面的少爷甚至还玩起了单手骑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提醒他道,你后面还有一个活人呢。

“你不相信我?”

“傅少爷,我自然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可我犯不着要拿我的命去做赌注。我要真赌输了,您难道赔我一条吗?”杜加林想这人真是自负到了一定程度,连车技都不容许别人质疑。

“怎么讲得这么严重?”

“生命太脆弱了,生不容易,死却是很简单的。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连墓志铭都不知道怎么写。”

“阿妮怎么回了一趟家,倒多愁善感了起来。”

“闲得。”

杜加林住的是傅少奶奶未出阁时的卧房,三间西厢房,她占了一间。房间明显被布置过,铜架床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床上的被褥也是藕荷色的。墙上钉的月份牌暴露了主人许久不住的事实,那张月份牌上写的日期还是民国十一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旧历五月初六那天用红笔圈了个圈,是出嫁的日子。

这一年,第二次希土战争结束,希军被赶出小亚细亚,汤因比发表了《希腊与土耳其的西方问题》;这一年,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出版;也是在这一年,那个说出了“all history is nteporary history”的克罗齐因为不满墨索里尼被撤职。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都或多或少地对杜加林产生了影响,但她没想到的是,对她影响最深刻的竟是傅少奶奶出嫁。

杜加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已经越来越熟悉的脸,对历史的偶然性有了深刻的认知。她坐在桌前剥栗子吃,今天起得早,这会儿已经乏了,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扭过头来看傅与乔,他正坐在床边的摇椅上看书。她把椅子倒过来,头抵在椅背上一边看着那人一边吃栗子。

看了许久,杜加林说道,“老三现在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挤一宿吧。”

傅与乔抬头,挑眉道,“你就这么烦我?”

“按老理说,女儿回娘家应该跟女婿分开住的,否则对本家的儿子不好。”

“你倒信那个。”

杜加林此时见不得他那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要不要我给少爷您叠被铺床,您在这儿好好地休息?”

“算了,我也不招你的烦了。”傅与乔拿着书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杜加林的时候,从她手里拿了个栗子掷在嘴里,他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关门,那是旧历六月十九,月亮悬在空中八分圆,他站在月色下向她道了声晚安,然后留给她一个背影。民国十四年的月亮并不比九十年后更大些,她又想起幼时学的第一首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傅少奶奶的故乡,她终究是个异乡人。她的故乡,又何时能回去呢?

目送着傅与乔出门去,杜加林把门锁好,又拿了一把椅子抵在门口。

她本来困得紧,可到了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如今她对傅少奶奶的处境有了切身的体会。

看这情况,傅少奶奶做姑娘的时候想必过得并不如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傅少奶奶嫁到傅家刚过几年好日子,自然不想放手。毕竟在傅家守活寡也强过在杜家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