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觉得这个版本未免太过知音,不过因为她对民国狗血三角恋无甚兴趣,也就没有详细考察。谁料今天她却成了狗血事件的当事人。
下了汽车,杜加林就被小翠扶到了住所,接下来的这几天,她都是在这栋楼里度过的。三餐和茶点都由小翠从厨房用食盒盛着送过来。也是在这几天,她对傅少奶奶,也就是她身体的原主人,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傅少奶奶的秘密都藏在卧室里那张描金漆拔步大凉床下面的抽屉里。这张与卧室里西式家具格格不入的床是她的嫁妆,四年前特意从南京运到上海的。
床下的红木抽屉里有四大本日记,从民国十一年一直记到了民国十四年,贯穿了傅少奶奶的全部婚姻生活。抽屉上挂着铜锁,钥匙压在枕头底下。
杜加林到傅公馆的第一晚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不过她第三晚才打开日记看,那时她对马上回到2017年已经没有信心了,被迫接受了自己是这个身子新主人的事实。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傅少奶奶,她这段时间都不能出错。傅少奶奶从楼梯上摔下来当然不会立刻脑死亡,那么她的灵魂到哪儿去了,莫非是穿到自己身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辛苦多年取得的教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泡汤了。
但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好。为了活下去,她就不能出错。
托赖她读博士时练就的阅读能力,她只用一天时间就粗略看完了这四大本笔记,并提炼出了关键信息。
令杜加林惊讶的是,这个身子还是处子之身。傅与乔结婚的第二天就奔赴了英格兰,结婚当晚他是在次卧度过的,那个新婚之夜对于原主实在称不上愉快。
日记里傅少奶奶称傅与乔为那个人,对其怨言颇多。四本日记里一共提了五十多次离婚,不过这些闪念都很快被打消了。
更令杜加林惊讶的是,这位少奶奶离婚的最大阻碍,不是囿于当时的婚姻观,而是因为——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哪里都不会有错。
傅少奶奶的娘家杜家虽然也算中产之家,但和傅家这样的大富之家没得比。傅少奶奶在傅公馆,独自住二层洋楼,有单独的丫鬟伺候,有专门的汽车接送,每个月还拿六百块的月钱。而她父亲,在省教育总会任职的同时还在东南大学做教授,一个月也不过拿六百块钱。民国十四年,这绝对算是高工资了,当时上海一个工人的工资也不过二十来块。
傅少奶奶这六百块钱只自己来花,而她父亲则要养家里七口人。
主动提离婚,未必能拿到赡养费。她父亲已经给了她一千多块的嫁妆,自然不会再管她。她只有中学程度,到社会上也很难找到合意的差事,赚的钱没准连石库门的亭子间都租不起,怎么能支持她奢侈的生活。
那个抽屉里除了四大本笔记,还有一个本子专门用来记载傅少奶奶的衣服首饰。四年里,傅少奶奶光是手提包就置办了十多个,这些手提包有皮、纱、麻钻、珠各种质地的,既有中式的扁圆形布袋,也有西式内镶镜子灯泡的手袋,不一而足。
哪怕搁到二十一世纪,傅少奶奶也算一时尚达人了。
为了这些衣服首饰,原来的傅少奶奶也是不肯离婚的。
可造化弄人,现在这身子的主人变成了杜加林。
傅与乔也算杜加林半个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恩人要想离婚,难道杜加林能说不吗?
她恐怕也只能说不了。
如果不穿到傅少奶奶身上,她当然是一万个支持傅与乔的婚姻自由的。可她的灵魂如今附在傅少奶奶的身子上,她就不能单以自己的意志行事。
她自己是一时痛快了,可傅少奶奶万一哪天灵魂回来了,发现身子在某个石库门的亭子间,那不作孽吗?
离婚与否,这个决定得真的傅少奶奶来下。她现在要做的是,在傅少奶奶回来之前,尽可能地维持原貌。
此时的杜加林天真地相信,她还能回到2017年,就像她小时候相信她妈会抛掉那个澳洲佬回国看她一样。
民国十四年,上海。
欧式高脚桌上的华生牌电扇呼呼地转着,可这风力实在有限,无法驱散流窜在空气中的闷热。电扇是今年的新品,铜绿色的底座,铝制的外壳里有四片扇叶子。
杜加林站在穿衣镜前,正在努力地扣香云纱小马甲的扣子,无奈胸前鼓涨涨的,最后一颗扣子怎么都扣不上。这一年的上海还没开展天乳运动,女子仍以束胸为美。等过几年,随着阮玲玉在电影里佩戴义乳,胸罩才能流行开来。
杜加林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七天了,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穿到了民国。她一边系着扣子,脑海里又重现出七天前的情景。
七天前,她还在2017年,当时的她正在七教301上课,当她讲到希波战争史第二卷的时候,讲台上的灯管突然砸了下来,稳稳地砸在她的头顶,杜加林顷刻就倒在了讲台上,那是她从牛津回国的第三个月,希腊史的课才讲到第四周。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法租界广慈医院的病房了,周围白花花的一片,满屋子弥漫着医用来苏水味,一个典型高卢人长相的白人医生操着蹩脚的中国话对她说,傅太太你终于醒了。
“傅太太?”杜加林挣扎着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床头柜上有面玻璃镜,她抄起来照自己的脸,单眼皮肿眼泡,眼睛狭长眼尾略弯,标准的桃花眼。她本人可是大欧双,好多人一看到她的双眼皮就问她是不是在医院割的。镜子里的人不是她,可她的灵魂确实附着在这个身体上。
当时的杜加林宛如哲学家附身,思考着最基本的哲学问题:我是何人?我置身何地?
她用并不熟练的法语问医生:excez-oi, en elle année s-no?杜加林学了六年的希腊语,对其他印欧语系的语言也算有些了解,但这些仅限于阅读层面,她几乎没开口说过法语。
医生愣了一会儿才领会她的意思,从门口的报刊架上拿了一张《法语上海日报》递给她。
上面的日期写着: juillet 1925。
1925年?杜加林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真的很疼,并非在做梦。
“少奶奶,你终于醒了。”床旁椅子上一个穿着翠色衣裤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边揉眼睛边说道,她刚才不小心趴椅子上睡着了,这时才注意到病人醒过来。
杜加林把头转向她,“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您应该是不小心踩空,从二楼摔下来的,我发现您的时候,您已经倒地不醒了。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去报告了老爷,是老爷派汽车夫把您送到医院来的。”说话的姑娘叫小翠,是傅家的小丫鬟。
“可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杜加林一边摸着头痛苦地说道。话是假的,可痛苦是真的。
对于杜加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这个行为,医生归结为脑震荡的典型症状,多卧床休息,不久就能恢复过来。
医生走后,只剩下杜加林和小翠在病房里。要想知道自己是谁,只能从小丫鬟下手了。
“少爷呢?”小翠提了老爷却没提少爷,可有少奶奶就得有少爷,莫非这少爷没了。
“少爷去英格兰读博士了。” 说着,小翠竖起三根手指头,意思是去了三年了,“您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哪里是不记得,明明是不知道啊。
在医院里,杜加林接受了自己灵魂附着到别人身体上的事实,但这身体的主人是谁,她是出院后才弄清的。
杜加林当天傍晚就出了院,她是坐黑色八缸七座林肯轿车回到傅公馆的。这辆车在当时绝对算是豪车了,在民国十四年只有大富之家才开得起汽车,舶来的汽车贵,油费更是不便宜。虽然二十一世纪的油价总是被嫌贵,但跟民国一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杜加林那天从医院出来就见到了傅老爷,也就是原主的公公。她从医院由小翠搀扶出来的时候,傅老爷坐在驾驶位后面隔着玻璃窗同她点头示意。虽然杜加林只看到了傅老爷的一张侧脸,但她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高大且气派的中年男人。
司机下来为她开门,杜加林和小翠坐在第二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