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贺卿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痛让她立刻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却一时提不起力气爬起来。
贺卿就这么躺在地上,心脏怦怦怦地跳,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从那种仿佛窒息状态里缓了过来。
她盯着帐子上悬挂着的五彩丝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
直到气喘匀了,心悸的感觉也渐渐褪去,贺卿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口叫玉屏进来伺候。但这一张开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第一下竟没有发出声音,之后说出来了,却也粗哑难听。
贺卿吓了一跳,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润嗓子,才总算能说出话来。
今天这一番折腾,她出了好几次汗水,衣服却没有换过,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所以叫了玉屏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水沐浴。
将身体浸入略有些烫的热水之中,贺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顾铮的那张字条,连忙张开手,字条已经被水濡湿,凝成了一团,展不开了。
这天晚上贺卿没有睡,念了一夜的道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闭门不出,只让玉屏对外宣称要闭关。
不过说不说也没多大的影响,从始至终,只有张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
等贺卿再出门时,已经将心态彻底调整完毕。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咨平殿拜见太皇太后。不过贺卿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去见何不平。
顾铮那句话,像是似是而非的安慰,但却更像是一种警醒。
这是宫里,她但凡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就立刻会被人查知。所以贺卿要确定,自己现在见到这个人,已经不会再产生情绪波动,至少不会为外人轻易看出来。
抄了一本道经,写了几百个忍字显然是有效的。
何不平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每当贺卿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余光总能够掠过他,但除了第一次,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从始至终对答如流。
末了将自己这几日抄写的道经献给太皇太后,这一趟请安便算是结束了。
出门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前来禀报的黄修,贺卿放慢了步子,果然在跨过门槛之前,听见黄修道,“禀太皇太后,瑞州来报!”
贺卿脚步一顿,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的时间,算来瑞州的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只是不知那唐礼臣可救出来了。
心里挂念着此事,贺卿便止住了脚步,回转头去,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拆瑞州的奏报。看完之后,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点喜色,转头对何不平道,“好!张抗大破乱民,已将唐知州救了出来,并俘虏祸首,不日便可押解至京!”
这毫不掩饰的态度让贺卿心头一跳,连忙把头转回来,继续往外走。
毕竟是好消息,并无封锁的必要,所以贺卿到了坤华宫,坐下跟张太后说了几句话,这消息便已传遍了。不光是前朝后宫,估计就连京城百姓,也已经得了信。
传信的人日夜兼程,后面的大部队就要走得慢了许多。所以有时旬日之后,贺卿才在咨平殿里见到了唐礼臣。
先是为了瑞州的政务殚精竭虑,后来又被围困在府衙之中,情势恶劣,如今虽然被解救,但因为他造成了瑞州的局面,接受朝廷处置也是必然之事,又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这种种加起来,让唐礼臣整个人看起来瘦脱了形。
但他的精神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坐在矮凳上,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唐礼臣。
贺卿不惜插手朝事,在太皇太后和顾铮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手段,就是为了此人。
如果说顾铮是左右接下来这十几年天下大局的人,那么唐礼臣无疑就是能够令天下安定下来的那个人。
虽然如今他在朝中只有治刑狱的名声,但实际上,内政才是他真正拿手的。只不过这方面难有特别突出的政绩,被刑狱方面的成果压住了,这才不显。
但是之后十几年,新朝打天下时,便是因为有唐礼臣这个实际上的宰相在,治理地方,调派钱粮,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供了最为稳定的大后方,前面的军队才能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最后收复全国,建立新朝。
而他之所以投向新朝,便是因为这一次的瑞州民变。
在没有贺卿和顾铮这两只蝴蝶的上一世,正急着要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的末帝贺垣,就像之前的太皇太后那样,并不愿意为了远在千里的瑞州大动干戈。
事情耽搁了很久,才草草做出了决定:夺原瑞州知州唐礼臣官职和功名,贬为庶人,同时着令瑞州当地官府安抚乱民,勿令再起干戈。
等于是牺牲了唐礼臣这个人,来换取乱民平息愤怒,解决此事。
甚至虽然没有说,多少也有点将唐礼臣交给乱民处置的意思。毕竟这是个官民之间有上下之别的时代,官职和功名就像是唐礼臣身上的护身符,让那些乱民即使是在暴怒之中,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一旦揭开这张护身符,他必然会被愤怒的民众淹没,尸骨无存。
幸而这个决定作出得实在是太晚,已经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唐礼臣等不下去,不得不组织府衙中的残兵,拼死突围。在突围的过程中,他左腿受伤,治好之后便成了跛足。
因为这个缘故,唐礼臣恨楚朝入骨,才肯加入起义军的队伍,掀翻自己曾经效力的旧朝。
如今楚朝并未弃他于不顾,想来唐礼臣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而贺卿将这个人保下来,就是希望让他跟贺卿一起,撑起大楚江山。
不过在今日之前,她对唐礼臣其人的了解,全部都停留在纸面上。此刻见到了人,确定他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精神并未散去,一直悬着的心才安了下来。
不过这种欣喜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转瞬就被如何将唐礼臣继续留在朝堂的烦忧所取代。
太皇太后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了她对唐礼臣此人的不喜。而更出乎贺卿预料的是,她竟然在完全没有经过朝堂商议的情况下,直接给唐礼臣定了罪,一一道代拟诏书对他做出处置:夺官还乡。
“娘娘,如此只怕有些不妥!”贺卿本来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一旁旁听,至此也不得不站出来了。
这会儿召重臣觐见的内侍才刚走不久,殿内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唯有她能开口。
“有何不妥?”太皇太后没有开口,她身后的何不平站了出来,一把尖利的嗓子听得贺卿太阳穴隐隐作痛,“这罪人身为瑞州知州,却不思治理地方,反倒一味强压,终致民变,只是夺官,已是太皇太后格外开恩了!”
贺卿一听就知道又是何不平给太皇太后出的主意。此人到了她身边之后,太皇太后于朝事上显然有底气了许多,性格也逐渐变得强势,不再像刚刚接触时那样六神无主,事事依赖朝臣了。
从上位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听何不平的,跟听朝臣的有什么分别?一样是受制于人,但朝臣们至少大部分会以国事为重,何不平一个阉人,在乎的恐怕只有权位。
不过,这也正是他得宠的原因。
——朝臣们忠心国事,免不得要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却是一条忠狗,太皇太后喜欢谁,自是不言而喻。
贺卿用牙齿轻轻咬着舌尖,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也用这种方法阻住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
她瞪着何不平,“唐大人是朝廷的臣子。朝廷自有法度,便是他要接受处罚,也该由群臣议定,政事堂通过,方可执行。太皇太后代陛下临朝,岂可违了朝廷法度,以中旨降罪朝臣?这样的旨意,便是发出去了,也会被政事堂封还!”
何不平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跟她争论,“真师所言极是。”
他这么说,反倒激起了太皇太后的怒意,她看向贺卿的神色十分冷淡,“此乃这朝堂之事,真师方外之人,怕是不便置喙。来人,请真师回问道宫!”
贺卿对上她的视线,浑身一个激灵,陡然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在何不平面前失了分寸。
此刻这样正面反对太皇太后,其实用处并不大。甚至就算拦住了太皇太后这道中旨,真让朝上的大臣们来商议,唐礼臣的结果也不会比夺官好多少。
反倒是她自己,开了这个口,她“方外之人”的身份就成了个笑话。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出了对朝政的企图心,她又岂能容得下?
贺卿一抬头,便对上了何不平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这一切,恐怕都在何不平的预料之中,他是故意激自己说出了那番话,为的就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对太皇太后的影响力。
今日之后,她失去了方外之人的护身符,在太皇太后面前再说不上话,能够左右太皇太后的,便只剩下何不平一人。
光是想想,就让贺卿手脚发冷,浑身冰凉。
“问道宫?”黄修不解, “此事与慧如真师有何关系?”
“你倒忘了,之前是谁巴巴的赶来替太皇太后出主意了?”刘忠笑着问道。
黄修恍然大悟,“是了,此事当让真师知晓才是。”
所谓的“方外之人”“出家离世”, 估计连太皇太后都糊弄不住,更不提这些在权力堆里打滚, 为了往上走不择手段的内侍们。尤其是黄修,他曾经替灵帝掌管天下道士, 所见过的“出家人”不知凡几, 最知道他们的德性。
人生在世,谁能当真超凡出尘呢?
只不过之前思维一直局限在内侍之间,所以一时才没有想到。得了刘忠提醒,便立刻豁然开朗。
要对付这何不平, 光是他们动手,难免局促,或许难以成事。倒不如撺掇一下那位无上慧如真师,叫她出手,必能奏效。
而且如此一来, 责任也可以推给她去承担,不至于牵连到他们。相反,没了慧如真师, 太皇太后必然更加信重于他们。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种事, 交给旁人去办, 黄修不放心。万一走漏了消息, 到时候他也难以脱身。
所以黄修叫来了自己的小徒弟张才。这孩子进宫没几年,却是最机灵不过,如今已经能替他打下手了。这种事派他去再好不过。黄修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叫他看清真师的反应,这才把人派了出去。
而贺卿的反应,远比他想的还要激烈。
太皇太后可能并不会全然相信自己,这一点并不出乎贺卿的预料。毕竟从最近她对自己的态度上,便可窥见一二。——原本贺卿闲着没事,每日必定要去养寿宫和坤华宫各走一趟。但近来她去养寿宫次,才能见到对方一次。
所以她想听听别人的意见,贺卿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听到张才带来的消息,她却还是吃惊得直接打翻了手中茶盏,“你说太皇太后挑的人是谁?”
“叫何不平。他写了一卷书,叫做什么《拂尘录》的,据说写的就是这一二十年间宫中发生的各种事,呈上之后太皇太后十分欢喜,便把人留下听用了。”贺卿这样的表现,任谁见了都该吓一跳,张才却十分沉稳,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何不平!
贺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胸口鼓荡起来的惊怒压下去。
这个名字,她到死都不能忘。上一世,那个患了痨病、命不久矣的驸马,就是这个人替她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份仇恨,并不因为获得新生就淡去。只是之前贺卿一直没有碰见过他,自己也有意识地不去碰过往的回忆,将这些事情深深压在了心底,所以面上才能勉强保持平静。
但这个人却偏要自己跑到她面前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之前贺卿只知道宫中目前有名姓的内侍官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却未曾深想过缘由,更没想过何不平是如何上位的。
如今想来,那时中山王已经登上大位,却因为大礼议之事,几乎惹恼了满朝臣子。就连一力支持他登位的薛知道也几番上书,驳斥他的想法。身处宫中,孤立无援,即便是君王,只怕也会心下不安,想要寻得熟悉前朝后宫诸事的内侍辅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便如此刻,朝事纷芜,太皇太后接触得越多,便必然会越发觉得吃力,想找个人在身边做帮手,并不奇怪。
传话之人的意思,倒像是她之前的建言引起了太皇太后的念头。但就算没有她的建议,相信太皇太后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何不平也早晚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
该怎么办?
贺卿抬眼看向坐在矮凳上的小内侍,心下念头急转,一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打算,最后又一一被压了下去。
事有轻重缓急,虽然贺卿恨不得立刻就解决了何不平这老货,不叫他有机会出头,但她更清楚,自己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的分量太轻,想要奏效实在太难。为他费这个功夫,并不值得。
当下,还是前朝的事更紧要些。
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再过两年,楚朝就要面临亡国的风险,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更要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为此就算自己受一点委屈,也不得不暂时忍耐,以大局为重。
不过,不能立刻解决他,却并不影响贺卿给他制造一点麻烦。有人巴巴的将这个消息传给她,必然是对何不平有所戒备。有他们搅局,何不平想站稳脚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倒是劳烦你师父特意派你前来,但我已是方外之人,在这些事情上,只怕不能出力了。”贺卿缓和了神色,慢慢道。
张才眨了眨眼,面上一派天真,“师父也只是替真师不忿。分明您的提议已然极好了,那何不平借了这个机会,倒将功劳捞在了手中。其实他所说,与真师之言并无多少分别。”
“既然太皇太后信任,那也是他该得的。”贺卿道,
见她不为所动,张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客套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贺卿目送他离开,等人走到了门口,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问,“我恍惚记得方才你说,那何不平写了一本书?”
“是。叫做《拂尘录》。”张才停住脚步,半侧着身子回答道。
“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既然叫拂尘录,岂不是从前都明珠蒙尘了?这是以他自比么?”贺卿淡淡道,“若当真如此,足见此人自傲,以文喻人,莫不是真将自己当成是文人雅士了?”
张才微微一愣,摇头道,“这奴婢就不知了。”
他心里琢磨不透这番话,回到养寿宫,便去寻自家师父解惑。他记性也好,而且还有一桩旁人想不到的本事,那就是能够模仿。当年黄修收下这个徒弟,便是见他只看了一次,便将一折戏文记得一字不差,且还能模仿着伶人唱出来,着实难得。
当下他比照着贺卿的口吻,将这番话复述了出来,又问,“师父,真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徒弟竟有些听不明白了。”
黄修低头想了一回,才笑道,“你再历练几年,就懂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见自家师父卖关子,张才连忙催促。
黄修这才笑着道,“你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文士,是因诗文而被杀?”
做文章的根底,讲究个“不平则鸣”。文人们总喜欢在文字之中寄情,抒发志向。但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犯了忌讳。若是君主开明,无人在意也就罢了。若是有心人仔细解读,上位者也不肯轻易罢休,那就难了。
无论怎么看,太皇太后都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而何不平这本书,偏偏又写的是皇室宫廷生活,涉及到帝王后妃,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犯忌讳的地方。
张才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慧如真师看起来飘然出尘,没想到一出主意,就出了个这么狠的!
黄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莫多想。你不是说,真师听到何不平的名字时,甚至打翻了茶盏么?或许其中还有别的隐情。不过这与咱们没什么相干,不必打听,更别记挂。”
“是。”张才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这一晚何不平当值时,太皇太后果然对他问计,而且还特意将身边的人都支走,就连黄修也无法探知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而随后,太皇太后便宣布任命何不平为内侍押班,随侍身侧。
这个位置,只在都知,副都知之下,可见太皇太后对于问计的结果,必定十分满意。
而且第二日早朝,太皇太后就带了他去。
主子们身边一点风吹草动,下面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太皇太后这边才吩咐下来,上朝的队伍还没启程,黄修就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不比从前了。
到了早朝之上,太皇太后一改昨日对主战派的反感,态度松动了许多,只是仍旧提出了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每一个都切中了重点,令朝臣们刮目相看。
与此同时,她又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建议,“从别处调兵速度太慢,不如就近从钦州调遣兵马,着钦州兵马使张抗领兵。届时一面增加围困之势,一面分出小股精锐入城,将唐知州救出,如此方可占据主动,令乱民俯首,诸卿以为如何?”
这一番建议有理有据,十分全面,自然也得到朝臣的支持,算是将主动权又拿了回来。
这一切自然是多赖何不平指点。他在朝事上也的确很有见地,如今抓住机会重回权力中心,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起贺卿半遮半掩,有所隐瞒的说法,更令太皇太后信任。
而今这些建议立竿见影,在朝堂上起了效,太皇太后对何不平自是越发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