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祯进殿,先是弯腰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道:“臣有要事想与太后商议,不知可否请太后屏退左右。”
瑶光挥手,一干人等尽数退下。
“相国大人有何要事?”
秦祯这才抬头与她对视,短短的三年,她成长得如此迅速,如今已经是掌握实权的太后了,真是让他这个做阿翁的悲喜交加。
“太后娘娘,臣有本奏。”
“说来。”
“臣请太后下旨,禅位于刘氏宗室其他成年王爷。”
瑶光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名声赫赫的秦相国来,她嘴角一勾,道:“为何?皇帝乃先帝所立储君,先帝崩逝后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皇帝乃先帝所立,那太后坐在这龙椅上又算哪家的规矩呢?臣不愿秦家背负往日吕后一族恶名,特来请太后还政于刘氏。”秦祯虽老,但所言铿锵有力,所站立场乃大大的忠良之臣。
“相国错了,自哀家嫁入东宫之日起便不再是秦家人了,若作出有损哪家颜面的事自然也是刘家,与秦家着实没有太大的干系。”日夜为朝政焦灼,亲祖父还要火上浇油,让瑶光身心俱疲,“若相国大人担心外人诟病秦家人把持朝政,不如请相国大人退一步,致仕如何?”
秦祯胸口滞气,果真是他教出来的好孙女。
“太后娘娘,我朝是绝对不允许一个女人把持朝政十数年的。趁现在先帝余威犹在,急流勇退,说不定还能保全你们母子。”秦祯句句发自肺腑,这已然是他思量数日的结果了,他不想看瑶光母子被这肮脏的政治污浊了,所以冒着被她厌弃的风险来劝上一劝,也不枉他们祖孙一场。
瑶光扶额,嘴角扬起一抹疲惫的笑意,她道:“阿翁,您瞧这桌上的奏折。北边灾荒,南边兵荒,西边闹旱,东边又涝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必争夺皇位重要?孙女夙兴夜寐,唯恐有负于先帝重托,可您倒好,不说帮帮孙女,竟然还拆起台来了。”
硬的不行来软的,祖孙俩都是一个路子。
秦祯道:“正因为你资质有限,所以才请你禅位与其他人,一举两得。你自然可以再做悠闲的太后,这天下的担子也会有人接过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好,您说谁可以委以重任?”
“豫王。”秦祯面不改色的道。
瑶光点点头,扬声:“来人,宣豫王进宫。”
“太后这是何意?“秦祯皱眉,颇为不解。
“您想把这一摊子甩给豫王,那哀家就帮您问问,看豫王肯不肯接招了。”瑶光笑道。
秦祯:“……”
亏她想得出来,若豫王此时一口应下才是命不久矣吧。
“看来太后娘娘是不想理会臣的谏言了。”秦祯叹气。
“若是治国良方,哀家洗耳恭听,若是扯这些旁的,哀家还有这么一摞奏折要批,就不送阿翁出门了。”瑶光低头,重新捡起了朱笔,不再理会下面的秦祯。
果然是讨了个没趣。
“太后聪慧,假以时日必能明白帽子和脑袋不匹配的后果,臣言尽于此,告辞。”秦祯说完便离去了。
瑶光盯着奏折,笔尖的墨汁儿都滴毁了纸页也不自知。
“娘娘,还宣豫王吗?”小高公公抱着佛尘进来。
瑶光回神:“不,宣宣王爷进宫。”
“诺。”
朱照业奉旨入宫,中途与秦相国的车驾相遇,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与马车帘子后的人对上了目光。
“王爷进宫?”
“奉太后旨意。”
马车帘子被放下,马蹄声“哒哒”远去。
元康十四年的秋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秋天, 短命的文康帝死在了自己的二十七岁这一年,而即位的新帝却不满周岁,朝中大臣对于新晋的秦太后垂帘听政又很有意见,而南边的国土又屡屡遭受疆人的威胁。
瑶光一身缟素跪在棺木前, 眼泪已经流干, 纵然这火盆里升腾出的烟雾十分呛人, 也逼迫不出她半点儿泪水。
“皇后娘娘, 您都跪了一天了。”小石榴走来跪在她的身侧, “您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可陛下的在天之灵怕是心疼坏了。”
“外面的人都走了吗?”她一开口,喉咙像砂石摩擦,干涩又虚弱。
“都走了, 天都黑了。”
“好,走了好。”她将手里的一摞钱纸扔在火盆里, 看火舌将它们迅速地吞没,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放松。
“娘娘,去吃点儿东西吧。”小石榴劝道, 见她一动不动, 又换了一番说辞,“太子殿下都找您一天了, 您去抱抱他吧。”
“他才多大,懂什么。”瑶光轻笑, 笑声又凉又薄。
“娘娘您别这样, 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啊——”小石榴一个没忍住, 哭出了声。
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这样跪在先帝陵前,一跪就是一天两夜,铁打的身子也遭受不住啊。
瑶光抬手,握住了小石榴的手,道:“我这样也是想让自己好受些,他在的时候我和他置气斗气,他不在了,我总得在他灵前忏悔几句不是?”
“可您也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啊,先帝知道了,一准儿会责怪奴婢们没有将娘娘伺候好。”
瑶光一笑,如那夜里的海棠花,轻飘飘地落地:“你去熬碗瘦肉粥,我想喝那个。”
“真的?”小石榴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好,奴婢这就去!”
说完,不等瑶光的话立马就冲了出去,唯恐她下一刻就没了胃口。
聒噪的小鹦鹉走了,她又可以平静地和先帝聊天了。
“对不住,让你最后都没过几天好日子。”
“你说奇不奇怪,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彻底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呢?以前我总怨你软弱,不会拿主意,可现在你不言不语地躺这儿了,没了主意的却成了我。”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像是有人真的站在她面前似的。
“呼呼——”夜风刮过,掀起了她衣裙的一角。
殿门口,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她多久。
火盆里的纸钱被风卷了起来,燃着的一角落入了白色的帷幔里,眼看着又是一场大火。她迅速起身,想阻止火势的蔓延,却不想太高估了自己这跪了一天的身子,一个前扑,彻底摔倒。
火没有烧起来,它才奋力地点燃了纱幔一角,下一刻便被人无情地一脚踏灭。
她仰头看这凭空出现的男人,心底却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儿波澜。
“可有伤到?”他扶她起身,上下打量。
“宣王怎么此时还在宫里?”她答非所问。
“这很重要吗?”他眼底迷雾重重,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是啊,宫门下钥后外人无诏不得停留在此,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懂不了这规矩吗?”她认真地问道,仿佛想听到他一刻便低头认罪,然后安静退出。
他无意隐瞒自己的来意:“听说皇后要殉情,本王特地来看看。”
“谣言。”
“可本王看你这幅样子,倒是觉得有几分可信。”
平日里唇枪舌剑的两人忽然彬彬有礼了起来,倒是怪事一桩。也许是死亡震慑了她心底的怨恨,知道固执地去恨一个人是多么的浪费世间,所以她才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起来。
刘钧走了,仿佛也卷走了她关于爱恨的一切感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真真切切地心如止水了。
“有什么需要本王做的吗?”
她退出他的怀中,坐在不远处地椅子上,伸手揉自己的膝盖:“我可以相信你吗?”
也许她是随口一问,但他却用了十成十的真心作答:“可以。”
“先帝崩逝,立儿登基不会那么顺当,我如今在朝中毫无根基,连话都说不上。”她抿了抿唇,斟酌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