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五章

他不以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们这些药也不见得多有效。”

宛遥走上台阶,项桓正抢过汤匙朝碗里洒白糖,简单粗暴的搅了一通。一旁的医士笑得有几分欲哭无泪。

他把糖放回去,刚转身起来,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遥。

那张不耐烦的脸倏地一怔,星目里辗转浮起惊错,项桓端碗的手一松。

她忙弯腰去接——竟真让她捧住了,药碗中洒出些许汤汁来溅在脚边。

“你……”他却没功夫留意这些,只难以相信地垂头,皱眉认真地看着她。

宛遥两手捧着碗,唇角朝他露了个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释说:“是我爹。”

项桓眉峰渐次松开,神色缓和下来,把视线挪向别处,心不在焉地颔首:“哦。”

宛遥把药碗递给他,“给圆圆的?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原本这些药也没用处。”

汤药装进食盒,两人从药房出来。

“其实你不该来,西区里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员,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

宛遥抿唇点了下头,眸色中也有几分认命,“可那毕竟是我爹。

“为人子女,应当侍奉床前。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走没多久便到了他们的住处。

项圆圆正躺在床上睡着,她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身体还不似成年人那样强健,一旦病倒几乎就是致命的。

项桓将她唤醒,舀了一勺子给她喂药。

他其实不爱喝药,也从不会给人这么喂,若放在以前项圆圆敢这么黏糊,早就被他拎起来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开始咳,瘪嘴嫌弃说:“苦……”

“还苦?”项桓颦眉,“三勺糖了,还想怎么样?”

有甜味的汤药并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脚乱,项圆圆也吃得满身都是,最后宛遥实在是看不下去,支开他自己来。

本就睡得昏沉沉,项圆圆隐约感觉到床边换了一个人,她咽下一口汤汁后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厉害:“又哪儿不舒服?”

“……我都看见我娘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那是宛遥。”

她听完瞪大眼睛,脑回路异于常人:“宛遥姐姐也要死了?”

项桓终于忍不住:“……闭嘴,喝你的药。”

宛遥替她诊完脉,知道病情还算稳定,便给她掩好被衾,安慰说:“圆圆要记得按时吃药,你病得不重,过两日好起来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在病中哑着嗓子说:“哥,我想吃刘家点心铺的桂花糯米糕。”

项桓听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给你买。”

“……”

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仍旧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语,转眼像是又睡着了。

项桓伸手给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额头,好似一刻也停不下来,坐在床边目光却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遥在旁将他的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的项桓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的棱角和锋芒,尽管他还是一副倨傲、不耐烦的脸,可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鲜见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单挑蛮族武士时从来不会有过的迷茫……

“项桓。”宛遥迟疑道,“我来疫区时,在门口遇到项伯父了。”

他微侧头,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了,宛遥轻轻拉他,“搬到我那儿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小圆。”

因为实在不敢抬头, 她看不到项桓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灶上的沸水正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泡。

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更尴尬了。

宛遥微微把头偏了偏, 又往下垂了垂。她个子本就不高, 这么一勾首, 连唇边的动静也不那么明显了。

恍惚想起掌心里捏着的东西, 她才忙转过身,细细的往上绑发髻, 好让自己的手能找点事做。

项桓便出神地看着她五指穿过乌黑的青丝梳理,散下来的碎发轻盈地落在鬓边。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另一处, 伸手从脸颊划过去, 来回地摸着脖颈, 然后又去挠头, 最后折回来捏鼻尖。

万籁俱静的时候, 项圆圆蹦蹦跳跳地窜了进来。

当她发现了眼前这一幕, 还没来得及燃起自己捉奸的那颗赤忱热心,倒先被桌上的馄饨所吸引。

“好哇——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吃!”

“……”这话细嚼起来甚有歧义。

项桓竟难得地没抽出神反驳。

她想吃,又嫌弃自己哥哥用过的碗, 于是另抽出一副来, 从他碗里大方不客气地拨了好几个走, 然后迅速开溜。

“大半夜了, 还吃!”他没去看宛遥,转过身这么不疼不痒的呵斥一句。

项圆圆跑得快, 老远听到吸口水的声音, “加了笋丁和荸荠诶!真香……”

这么一搅合, 那氛围不攻自破,两个人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觉得她除了胡搅蛮缠之外竟如此有用过。

宛遥忙说不要紧:“好在还剩几个,我再给你煮。”

她颇有干劲地把簸箕内包好的馄饨往滚水里倒,“呲呲”的几声轻响,皮薄肉嫩的云吞浮在水面上。

也就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突兀且令人心慌的哐当声,瓷碗摔碎在地。

几乎是一瞬,她和项桓都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接连跑出门。

台阶下散落着几个零碎的馄饨,被咬去半边的肉团正静静躺在小姑娘身边。

项桓顷刻愣住。

“圆圆!”他上前将人抱起,怀里娇小的女孩呼吸微弱,夜色掩盖了她苍白的面容,乍一看去只像是睡眠不足。

他茫然无措,眼见宛遥俯身下来,忙把人往她跟前递了递,“快,你给她瞧瞧。”

宛遥卷好衣袖,修长的手指轻摁上去。

小姑娘的呼吸虽弱,但脉搏却意外地跳得很快,脉道坚硬,势头强劲,如按弓弦之上。

宛遥的脸色霎时肃然起来。

“怎么样?!”项桓急忙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地将项圆圆胳膊肘的袖摆一撩——那里有一片深紫色的斑痕,触目惊心。

宛遥一言不发地望向项桓,他显然也是一怔,缓缓摇了几下头,“我不知道这个事……”

“我根本不清楚她几时染上的。”

在项家里,一老一小的两个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项桓每日忙着操练、喝酒、赌钱、打架,是极少有功夫关心这个妹妹的,而项南天又不会养孩子,对她总是疏于照顾,大概连闺女几时跑出来的,都不一定知晓。

“不管那么多了……你先把她抱进客房。我去找陈先生。”

宛遥起身的时候,手腕蓦地被他握住。

项桓似乎是无意识地抓了她一下,四目相对,他才缓缓松开。

然而只那么一刻,宛遥却隐约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她心中登时涌出一股歉疚和无力。

“我……尽量。”

她说尽量,但其实全然没有底。

因为从瘟疫爆发至今,哪怕翻遍了医书陈先生也未能寻到良方,何况是她……

院中顷刻纷乱起来,原本休息的医士们立时里里外外地奔走忙碌。

病情一旦确诊,人就不能再留,项圆圆后半夜便被带走了,而项桓则随她一同上了那辆平顶车,此后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