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产生目标结论时,人脑潜意识会把所有‘可能沾边’的论证自圆其说的朝其靠拢,试图证明目标结论的正确性……这是一种心理暗示的状态。”
“你可能最近压力太大,太紧绷了,所以楼里发生谋杀案,就自然而然的把身上的怪事也归进去了。但是仔细想想看,你说,方诚丢了贵重的东西,妻子却不知情,会不会是妻子弄丢了却隐瞒,方诚得知真相后一怒之下杀人呢?有权威分析说,90%以上的凶杀案发生在最亲密关系之间。”
一连串的分析劈头盖脸的砸过来,白岐玉大脑一片空白。
一方面,他想怒斥张一贺辜负他的信任,但另一方面,他悲哀的发现,张一贺每一句分析他都无法反驳。
最后,他虚弱的说:“……我不会听你的,反正,我必须要搬走。”
“事实就是,今天看了那么多房子,没有合适的,对吗?”
“才只看了一点儿……”
“等警察的调查结果出来再决定吧。如果到时候,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是同一个变\态作案,那就太好了,警察抓了他,你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白岐玉喉咙干涩:“如果不是呢?”
男人温柔的说:“那就搬家。到时候,我再陪你去看房,如何?”
听到声筒传来长长的沉默,张一贺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在中单元二楼,昏暗的、一丝光线也没有的角落,一团庞杂的黑影,正在此起彼伏的呼吸着。
黑影与阴影自然的融为一体,或者说,本身就是一体,祂懒洋洋的伸展着身体,盘踞在整面墙上、窗上、窗外、还有夜色下大半面的城市阴影。
祂俨然心情很不错。
“白先生……”张一贺放柔声音,“今天很累了吧?早点休息吧。”
“嗯……”
“晚安,祝你有一个美梦。”
“你也是。”
挂断电话后许久,白岐玉都怔愣的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夜深了,地板凉,他整条大腿都麻了,才缓缓从他的“安全角落”起身,躺到床上。
“理智”与“感性”两条线,正在脑中交锋。
他一边觉得张一贺说得有道理,另一边又觉得张一贺在放他娘的狗屁。
最后,睡意涌来,他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窗子关严的缝里,涌入了如海水般的阴影。
漫过地板,包裹床铺,然后将整个人裹在里面。
白岐玉感到一丝呼吸不畅,难耐的“哼”了一声。
漆黑海水在下一瞬溃散。
它们卷起窗帘,附于黑暗,阴影在厚重的天鹅绒下凝成一只手,轻柔的抚了抚床上之人的眉头。
昏沉沉的床头灯下洁白昳丽的脸,嘴角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
来了。
又来了……
在窗帘窸窣扬起的一刻,白岐玉就醒了。
待“风”消散,屋内回归于静谧,白岐玉才敢睁开眼睛。
搬家。
他必须搬家。
“不然这小区地段好、租金也不贵的,住户怎么会那么少?”
白岐玉收起手机,认真的说:“节哀。”
李美瑰摇头:“我也是后来买的房子。凶宅小区么,便宜。”
“刚才你说,那个房子还租出去了?怎么有人敢租呢……”
李美瑰嗤笑:“当然有,变\态呗。”
“这两年来的人少点了。前几年,经常有来打听‘分尸案’房子是哪家的。探险的、直播的,拍视频的,各种奇葩都有。”
白岐玉被恶心的够呛:“吃人血馒头的一群人……”
李美瑰摇头:“所以我说老孔不告诉你就租给你,太不厚道。就算你不组,他那种凶房,又不是租不出去。”
白岐玉被一连串信息砸的头晕,李美瑰却像是终于找到可以放心聊的人了,毫无顾忌的继续说。
“你楼下姓方的那家,运气真是说好也不好。”
“怎么说?”
“死在五楼的那个自杀的,本来要租的是他们的房子。不知怎么回事,临时变卦,改租了五楼。”
李美瑰嗤之以鼻:“当时孔大爷还觉得自己沾了大光呢。”
“方诚家不是在住么?”白岐玉迷惑的眯起眼睛,“为什么往外租?”
“2014年那一会儿,方诚生意红火,赚了大钱,全家搬去无妄庄了。”
无妄庄是靖德市的尖端富宅,依山傍水,一平八万起。白岐玉记得戚戎隐约提过,他就是住那儿。
“结果19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带着老婆儿子灰溜溜搬回来了。大家都猜是破产了,房子抵给了银行。也有说他养小三被老婆抓,小□□告他强/奸,勒索了一大笔钱的……”
白岐玉不爱议论别人家事儿,含糊的应着。
“这么一说,好久没见姓方的了,都是他老婆帮他买烟。”李美瑰嗤笑,“也是,回老婆陪嫁的房子住多没面子啊,要我我也不出门。”
都说八卦能促进人感情,白岐玉不知道有没有道理,但他和李美瑰的关系熟稔了不少。
二人聊到8点20多,临走前,白岐玉鬼使神差的买了一些上供的东西。
纸钱、香烛、线香之类,花了二百多。
加上那条芙蓉王,一大笔开门红让李美瑰喜笑颜开,给他添了份椰蓉面包。
可能是换季的原因,白岐玉这两天胃口特别好,刚才的包子没吃饱,他直接撕开吃了。
“谢谢你,李姐。”他三下五除二吞下面包,把袋子扔进垃圾桶,“我先去公司加班了,晚上下班来取。”
李美瑰点头:“我10点就关门了,你记得来。”
——
戚戎和几个程序也来加班了,不知为何,厉涛歌没来。
白岐玉发微信询问,没回复,他安慰自己,可能睡懒觉呢。
不知是精神不好,还是天色阴沉的原因,白岐玉觉得今儿显示屏的光尤为刺眼。
白惨惨的,盯久了眼睛又涩又痛,生理性的流泪。
写文档时,他好几次分了神。
他知道这种精神状态工作不行,可集中精力后,不一会儿又不受控制的晕乎乎的闭了眼,写出来的文档都语法混乱,全无逻辑。
不能用也就罢了,满屏幕的错乱文字让人看着浑身发毛,像疯子的胡言乱语。
胡乱语言胡言语乱胡……
白岐玉紧紧闭上眼,全选,删除,睁开眼后,看着全屏空白,心悸才缓缓消散……
上个卫生间冷静一下吧……
洗手时,他不经意的抬头——
镜子里,灯光昏沉的卫生间里,是一块宛若柏油肿泡的“烂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它”的面目。
漆黑、黏腻,表面却光滑潮湿,仿佛还在起伏的呼吸。
就像他目前的起伏节奏一样。
有一瞬间,白岐玉产生了一种错觉:它就是他,他成为了它,它们本是同一体……
白岐玉捧起一泼冷水扑到脸上,希望自己只是被吓傻了、睡傻了。
再一抬头,镜子里面,被冷水刺激的通红的脸流露出哀求,好像在对他说——
“求求你,不要变成怪物”。
——
连续的加班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晚上,戚戎点了小龙虾和炸鸡犒劳大家。
白岐玉晕乎乎的,勉强吃了点,胃里翻滚着想吐。
老马偏偏拉着他天南海北的聊:“……我邻居家新生了小猫,找人领养呢……你养一只陪你吧?我昨晚去看了,特别可爱!品种说是什么,呃,暹罗?”
“不了吧,”白岐玉委婉的说,“我从小就不讨动物喜欢。”
老马不依不饶的劝他,白岐玉找个了借口逃去阳台吹风。
他又给厉涛歌发了几条信息,仍没有回复。
不一会儿,戚戎也来了阳台抽烟。
他看到白岐玉,吐了口烟圈:“还没问,你搬家顺利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岐玉勉强笑笑:“还行。”
两人相顾无言,白岐玉晕乎乎的,也便懒得讨好老板,趴在栏杆上什么都不想说。
许久,戚戎沉声道:“那天我语气不好,抱歉。”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太多,白岐玉想了想,才明白戚戎说的是请假时的拉扯。
“没事,我都忘了。戚哥也是挂念咱们组的未来,没说错什么。”
因为不舒服,白岐玉的声音显得有些发软,像带钩子的手,挠的人心发软。
他没骨头一样趴在栏杆上,青年颀长的身子躬成一张上好的弦。
夜空下,对面楼宇的霓虹灯在他眸中逸散着慵懒而靡丽的光,卷翘睫毛上跳跃着人工造物的金晖,像沉睡千年,静观世间改朝换代的妖精。
戚戎被这个荒谬的想法慌了心神,他吐出一个又细又长的烟圈,转头去看十层大楼下的夜景。
烟雾缭绕间,白岐玉也忍不住瞥向他,硬朗的五官蒙着一层惆怅,这让他好奇戚戎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突然,手机铃声打破了短暂的旖旎,白岐玉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是厉涛歌回了电话。
他赶紧接听:“涛哥?你没事吧!”
“没,”厉涛歌的嗓音有些哑,像刚醒,“低烧而已。”
发烧?
心一沉,白岐玉后颈的鳞片又若有若无的痛起来,他真怕厉涛歌被他连累。
“怎么突然发烧了?”
所幸,厉涛歌笑着解释:“上周跑城市马拉松的时候,突然他妈的下雨了,估计是着凉了。”
“你确定?”
“哎……放心,我身体硬朗着呢,躺两天就好了。对了,昨晚你在酒店安全吗?”
厉涛歌这句话问的很奇怪,因为昨晚白岐玉“回”到老国土局宿舍楼后,立刻就打电话确认厉涛歌安全了。
而且……厉涛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
是因为被电波处理后失真,又感冒的原因吗?
但一个人的声音会变,可腔调不会:咬字、措辞、停顿,组成声音的指纹,是难以模仿的长年累月形成的特征。
厉涛歌话筒那边的“违和感”,就来自于此。
是一种独特的,看似温润,实则带着漫不经心的发号施令感,以及不容置喙的强势。
很熟悉的说话方式……是谁的来着?
因为白岐玉许久没出声,厉涛歌又问了一遍问题,打断了他的疑惑。
可能是错觉吧,白岐玉想,似乎没什么不同。
“安全的。”
“那就好,今晚也去酒店住吧。”
“嗯。”
“嘶……”厉涛歌不知道碰到了哪儿,痛呼了一声。
白岐玉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厉涛歌那边顿了很久,久到白岐玉又开始心慌起来,他才解释道:“没事儿。可能最近一直没戴耳钉,我刚才一戴,他妈的竟然长死了,还挺疼的。不说这个了,你还在加班呢?”
“嗯。”白岐玉看了一眼戚戎,正好和后者神情莫测的眸子对上,笑了笑,“你今天不来真是亏了,戚哥请大家吃小龙虾和炸鸡呢。”
“那是真亏了,可能发烧烧的,我最近格外爱吃生鲜……好了,我妹喊我吃饭了,你今晚小心。”
挂了电话,得知厉涛歌没事儿,白岐玉心头稍稍轻松了一下。
可一想到今晚该怎么办,绝望便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一种看不到希望、无能为力的压抑,像沉入海底濒临窒息。
有那么一瞬,他心想不如死了算了,然后被自己极端的想法吓到——会不会真的有一日,他会彻底崩溃,选择死亡呢?
他还这么年轻,他不想死。
他又想哭了,可戚戎还在旁边,他找个借口离开了阳台。
白岐玉没注意到,背后,戚戎的眼神深沉如水。
面容冷硬的男人掐灭了烟,抬起手,轻轻嗅了一下。
不是错觉,白岐玉身上有一股……
甜腻腻的香气。
像什么水果熟的太过,太盛了,甜美的汁液流了一地,又暗夹着腐朽腥臭的死气。
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些暧昧、旖旎,难以与人言说的桥段。
抽完第二根烟,戚戎才把心头不合时宜的想法压抑下去。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去时,喝酒的人们结束了。
老马试探着问他晚上还加班么,想回去陪孩子,戚戎应了。
组员们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回家,戚戎却坐在位置上盯着文档发呆。
那股甜香又来了。
戚戎猛地抬头,看向斜手边的白岐玉,香气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源头的本人却似乎毫不知情,正缩在椅子里,有一波没一波的写东西。
“小白?”
“戚哥……你还没走啊?”
“有点东西没弄完。你呢?”
白岐玉也想回去,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过周末,可他无家可归。
他勉强笑笑:“灵感来了,想写完了再走。”
气氛沉默了下来,漆黑的楼层里,只有他们坐的这一边儿还有灯。
通风扇静静运作着,过了一会儿,戚戎又闻不到那股让人心痒的香气了。
他随意找着话题:“刚才和厉涛歌打的电话?他怎么了,今天都没来。”
“他发烧了。”
“哦……我听到你们还聊了酒店的事儿?”
白岐玉诧异的扭头看去,戚戎可不是八卦的人,可电脑屏幕挡着,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家……新搬的家漏水,这几天雨水多嘛。”他找了个借口,“维修的下周一才来,这几天我就在酒店凑活了。”
“今天也去酒店?”
“嗯。”
戚戎很想问,厉涛歌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私事,你们平时看着没那么熟。但他忍住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看似不经意的说:“老住酒店怎么行。今晚来我家住,等会我捎上你。”
白岐玉下意识要拒绝,突然萌生一个想法——
之前搬家不成功,会不会是因为距离问题呢?
而正巧,戚戎住的“无妄庄”,位于天柱峰区的临江山麓,距离老国土局宿舍有14km远。
“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戚哥了?”
“麻烦什么。”戚戎“啪”的点起一支烟,“房子买大了,就我自己住,空落落的。再来几个你都不会麻烦。”
白岐玉的视线拉回四楼东户紧闭着的大门。
所以,又是幻觉?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仍是张一贺担忧的脸,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与诡异黑泥全数不见。
但……空气中如此刺鼻的硫磺味儿,总不能是幻觉吧?
“你闻到怪味了吗?”白岐玉试探地问。
张一贺动了动鼻子,恍然大悟:“抱歉,我出门前喷了杀虫剂,可能沾了一点儿在身上。”
说着,他站的远了点,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这样一种动作,深邃眉目的人做起来,有种装乖的违和感。
但白岐玉不相信相由心生,反而觉得他有些可爱。
像被驯化后温顺的大型犬。
自那天联系后,张一贺给白岐玉发了许多消息,有闲聊的,有分享食物照片的,也有自我检讨的,白岐玉一条都没回。
要说白岐玉不觉得暖心,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铁石做的人。
这段时间不理人,倒不是白岐玉仍对张一贺心有芥蒂,只是没心思开启一段感情。
“我没生你气,你不用道歉,”他忍不住说,“我……我最近就是比较忙,等忙过了我约你,可以吗?”
张一贺眼睛亮了起来:“好。那我等你给我发消息。”
夜深了,他不好叨扰,目送着白岐玉上楼。
有一瞬,白岐玉读懂了他渴望的眼神,是想让他邀请进门做客,可白岐玉避开了视线。
自顾不暇之人,回应不了任何人感情。
————
周五,除了小警察,还来了一个辅警,和几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白大褂,可能是害怕探案期间,泄露机密,没有人胸前有警编胸章。
看着白大褂们在房间各个角落取证,白岐玉避开视线。
这种隐私被彻底侵犯的感觉很糟糕,可张一贺说的没错,他要相信警察。
“你看着脸色很糟。”小警察陪他闲聊,“很害怕么?”
白岐玉是怕,但害怕的方面和警察想的应该不一样。
他勉强笑笑:“有点。案子进度如何?”
“别提了,”小警察一提就头疼,“李晓杰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到前所未有。她干过三届高中班主任,合作过的同事、学生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再加上她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五个兄弟姐妹,到现在商警官还在跑她亲戚那边儿。”
“总有重点怀疑对象吧?不是说过半的凶杀案都发生在最亲密关系之间么?”白岐玉不由自主的想起昨晚,血淋淋的惨案历历在目,“会不会是她丈夫……”
但小警察否认了这点。</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