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物保部部员(二)

李家村并不算很偏僻的村子,离县城只要四十分钟的公交车车程、离市里也只要两小时,但和那些新闻上能看见的一整个村都出去打工、都富裕了的村子不同,李家村几乎看不到新房子——这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李家村的村民出去打工的根本就不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村人集结十几个、一起搭公交车去市里打零工,蹲守忙碌几天赚个几百块血汗钱,再一起抱团回来……反正李家村的人家大多姓李、哪家都扯得上有点血缘关系,一起去“危险”的城市里打工,还有和比亲戚在一起更危险的吗?

李力帆脑子里产生了个古怪的念头,如果李家村上了新闻被世人所知,世人大概只会觉得李家村的人都懒、都不肯出去打工赚钱,才这么穷这么落后的吧……想一想这个猜测没准儿**不离十,李力帆更是除了苦笑外没有其它感受。

“妈,我今年二十岁。”李力帆等妈妈劝完了,才慢慢地开口,“我这个年纪,如果没有读书而是在城里打工的话,我可以去当送水工、快递员、外卖员……这些行业招人不要求学历,初中高中毕业的娃娃都行、人家都要,做的活儿也不复杂,就是给人家跑腿送东西、送饭,说是辛苦点,也不可能说比爸爸农忙的时候苦……我现在在的a市就有好几千个快递员外卖员,人家的工资不忙的时候有几千块,忙的时候上万,不比我进这个国家单位少多少……”

“跑腿送饭能赚这么多?”一直沉默的爸爸惊讶道。

“有的。a市还是小城市,大的城市里面,忙起来的时候最勤快的外卖员一个月都有好几万。城里人很多人家、年轻人不愿意开火做饭,很多人一天两顿都是叫的外卖,每送一笔外卖都有提成……”李力帆尽量用父母最容易理解和接受的意思慢慢地道,“要是认不得路、或者是怕吃苦做不到外卖员,那也有别的选择……一个几十万百把万人的城市可以让文化不高的人选择的岗位起码有几万个,吃得了苦的多赚,吃不了苦的少赚,反正工资节约点总能有剩余……这个是男的方面。”

“女的找这种简单的工作就要比我们男的容易了,服务员、保姆、保洁……小饭馆的女工最低也有1800起,包吃,干些洗菜刷碗拖地扫地的活儿……这种不要求学历也不是只要年轻人的工作,只要是有开饭店的街道都找得到。要是年轻一点的话,选择就更多……”

李力帆家里条件困难,上大学后是有勤工俭学经验的,家教的活儿不好找、他又不能为了打工耽搁学业,很是了解了一番城市中低技术含量的招聘工种,连哪个工种的年龄要求他都能说得出一二——作为农民的儿子,他很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说服父母。把底层打工者的选择面介绍了一番后,他便又开始跟父母说另一条路:也就是自己创业。

如李力帆这种农民的儿子说创业,当然不会是什么开公司开酒店开啥啥连锁店这种“高大上”的层面了——他是从路边摊说起的。大一的时候穷得厉害,他跟另一个系的贫穷生搭伙凑钱在淘宝上搜寻便宜小饰品、弄了一批到夜市上去卖,靠着这么零敲碎打的才赚到了那个学期的食堂饭票;大二的时候听说有个师姐靠着周末卖蛋灌饼赚到四年学费,他们很羡慕,奈何没有本钱起步,也没有那个技术。

对绝大部分的华夏人来说,摆个小摊子卖吃食能赚钱这事儿几乎是常识,饮食业的利润是按100%起步来算的,路边卖凉皮卖蛋饼卖牛肉粉的移动小摊看着不起眼,但人家就是能够赚到营业额的一半,这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极少数明明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思想却被潜移默化地僵化、束缚住了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天方夜谭——李力帆的妈妈不再絮絮叨叨“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李力帆的爸爸则是越听眼睛越亮。

李力帆是个“有本事的儿子”,他说的话也不是空口白扯,就算他所说的都是没有资源、资本的底层老百姓才会看得上的“活路”和小打小闹,也足够说服他的父母——李力帆家一家人忙时种地闲时打零工,供三个儿子读书(李力帆拿全额奖学金还有国家出的助学贷款、李力帆的三弟上的是义务教育小学)都艰难得节衣缩食,现在却让他们知道原来生活并不是只有一条路、有的是别的选择……哪怕他们接受村中“不远行”的传统观念影响几十年,但他们又不是死人,怎么可能不心动?

“既然能说动父母,那么也能说动其他人了吧。”李力帆看见父母因为自己的话而心动起来,心里面长出了口气。坚守乡村、留守乡村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李力帆是从来不支持的,那些吹捧乡村文化的人,让他到老式农村住个几年他肯定逃得飞快——农业盈利要么是农场模式大面积机械化耕种、要么就是搞特色产业,但是全国那么多穷村子,多少家有条件搞大规模机械化种植、又哪来那么多的特色产业可搞?所谓坚守乡村扎根发展的后果,不过是每年都能在新闻上看的某地某种农产品滞销罢了。

再说了,李家村的地理位置也不好,周围完全没有什么山水景色、有的只是西南地区农村常见的连绵山包和尽是黄土的山地,搞农家乐只能骗人来一次那种……

相比之下,并不是人口大省的y省随便哪个市的底层岗位消化李家村这种合共百来户人家、三、四百丁口的村子完全是毛毛雨,一把撒进去水花都看不见,有物保部的支持,李力帆甚至能直接把所有成年人的岗位都搞定……他自己知道情况不会像他想的这样理想,能有一半村人能被他影响往城市转移就算是顺利了。

是的,这就是李力帆在深思熟虑后想出来的解决办法……为什么爷爷在家中有这样的发言权、甚至能作出将刚成年的孙女出嫁以换取孙子的报名费这种决定、而没有人(包括孙女的父母)敢于反对?归根到底就是乡村这种封闭的地方,村子里的长辈、姓氏中辈分高的长辈太有权威了。

李力帆不能算是聪明人,在物保部中他的智商是决不能跟毂袁、华笙那帮聪明人相比较的,但是他在物保部中能见识到更多的东西、能上中央党校派来的书记上的课,这就让他获得了颇高的起点——用自己学习到的知识回过头去看记忆中的家乡,李力帆太容易明白自己的家乡症结到底在哪:李家村的祖上是民国前期逃难逃到y省的同族人家,到了新华夏建国后,远离中央、又受当时越战影响,y省基层相对于其它省份来说比较混乱,再加上华夏搞的乡村民主选举,现在李家村的村长直接就是同姓太叔公的大孙子,村支书也是李姓的堂伯、要叫自家爷爷一声大爷……村子里的“官”都是自家人,长辈的发言权能不重吗?

有了这个认知再看来李家村的贫困现状,李力帆再往深处想,还能联想到更多的东西——y省是落后没错,但是y省也是有扶贫政策的,李力帆在g省a市听谢三元提过街道办事处每年要给街道上的贫困户送过年慰问金、每家是五百块,那么以y省李家村的贫困现状,为何村人从来没见过扶贫款呢?

村里的几位过了六十岁的孤寡老人倒是有乡上派来的人发的低保,但每位老人只有两百块……而李力帆没记错的话,他在g省听说的低保款应当是每人每月500块,且并不是只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有低保,家庭困难的都能通过街道办事处申请到,过了六十五岁的,还要额外再加多那么百把块钱养老金。

再想一想,李力帆记得好像自己小的时候开始起,村长堂叔和村支书堂伯每年都好几个月不在村里,说是在外面为了村子的什么种子啊、农业补贴啊、老人低保啊啥的在外奔走……

告别父母走出堂屋,李力帆抬头望了眼黑压压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他别无选择,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做别的选择都不算是在正面解决问题。所以他决定了要釜底抽薪,他要彻底消灭这个能让极少数“长辈”关起门来当皇帝的村庄、让村人在这个应当是朗朗乾坤的时代进入真正的文明世界。

物保部的面子很大……或者说,只要物保部能够给出合理的理由、做的事情又是符合国家政策的,那么物保部的面子就相当地有含金量——次日天一亮、一夜无眠的李力帆拿着手机走到村口,没等多久就看到了国安的车。

国安的同志是来“保护”李力帆的,不可能说听他指挥,但在不影响任务、也不会给地方上造成麻烦的前提下,国安的同志可以稍稍开一下方便之门……讲到底李力帆也是华夏国内少有的超凡之一,背后还有物保部这个在某种程度上能“通天”的靠山在,于是在李力帆一番请求后,国安的同志便板着脸独自开车走人,又在五小时后、赶在中午前,带着好几辆车浩浩荡荡地进了村子。

李力帆家的大院坝里坐满了由李力帆的父母去请来的各家户主,倒是没有年纪太大的太叔公,一年有小半年不在村里的村长和村支书当然也看不到;也不知是不是李力帆特意叮嘱,各家来的都是户主夫妻或是独立出去的单身汉,没看见几个家中老人,场上年纪最大的只有住在堂屋西面的、李力帆的爷爷。

“力帆,你这是准备和大家说啥子哦,怎么不把你几个叔公请过来?”老爷子照例享受了一番村民们的吹捧,发现自己那些老邻居都没来,抽着旱烟杆看向乖孙。

“是这样的,爷爷,我是准备和大家商量就业的事情,这种事情青壮自己来就行了,用不着麻烦老人跑一趟。”坐在爷爷旁边的李力帆笑着道。

“啥子就业的事情?”老爷子笑呵呵地道,“哦,你是不是想和电视上的那些人学,找个大老板来我们李家村办厂?”

李力帆笑笑不说话,别说李家村没有这个地理条件,真有他也不会这么干……乡政府基本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基本不管事,真的来个外地老板想投资扶贫,还不晓得要被坑成什么样。

“我是村子头出去的,我晓得村子里面是啥子情况。今天请各位叔伯婶娘来,也不是说我有本事请来什么投资大老板,我们自己村子的情况自己都清楚,这里开不起什么厂子来。”李力帆转向村人,模仿着从毂袁、华笙那些人身上学来的自信样儿对村人说道,“这里的山水养不出肥田,就算是有肥田,地里刨食最多饿不着,没法子发家致富,就我的印象里,村里起码有十年没有人家盖新房子了吧?”

村里人低声笑,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个是大实话,李力帆的二叔仗着是亲戚、出声道:“力帆,等于是你要带我们大家致富喽?”

“不能这么说。”李力帆轻笑道,“只能说,我是想尽量给村子想想办法、支支招吧。我们李家村的情况我们大家都知道,在收入方面,种出来的粮食卖给粮站是有数的,多不到哪里去,勤快的人家赶场买菜,也就是赚个辛苦钱。大家要说有啥额外收入,都是靠的个把个月组一拨人去城里打零工,辛苦个五、六天能有个几百块钱,我爸妈农闲的时候也去,我记得我以前高中的校服费就是我爸妈这么赚来的,我这会儿都记得当时那个钱上面啊,沾的都是我爸妈的血汗。”

李力帆叹气一声:“去城里打零工,虽然我没去过但我是晓得有多辛苦的,蹲在街头等活儿,有人来喊才有活做,没人来喊就干晒太阳;晚上也舍不得住旅馆,就挤那种十块钱一晚上的大通铺……要是连大通铺都舍不得睡,那就只好去睡车站候车室、睡银行自动取款处……一天的活儿做下来,累得腰杆都直不起……”

在场的都是各家青壮,基本都去打过零工,听了李力帆的话别提有多共鸣,妇女是尤其记忆深刻的,这种零工都是老板来喊就抢着做,不可能让你去挑轻省活儿,哪个妇女没有背过砖、搅过水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