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举一动不说天下瞩目,至少淮安这片官民商贾那是非常关心,阎见年就了想法。
他们王阎二家除了经营食盐煤铁钱庄,粮米及各类杂货也是主要营生,至少在淮安府每个州县都有自己的粮店。
阎见年就寻思,要不宿迁的粮店降点价,说不定消息传到史督的耳中,可以博得他老人家的好感。
此时,他就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王琼娥沉吟半晌,摇头道:“此事不妥,各地粮价那是同行公议过的,在商言商,切不可坏了规矩。再则,我们降了粮价,别人又当如何?断了他人财路,说不得就会招来祸害。”
阎见年一惊,王琼娥续道:“不若直接捐一些粮米,我们家与阎先生、姚先生等交好,捐助粮米后,一样可以传到史相公耳中,博得好感。这样还不会得罪同行,可以一举两得。”
阎见年点头,他叹道:“还是娥儿你考虑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去做。”
他心中叹息,自己还真是老了,有时候甚至糊涂了?这内中因果都没有考虑到。
他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王琼娥,看她眼眸流盼生辉,优雅干练,一举一动有着难言的雍容睿智,心想自己这个大媳妇,真的可以一直留在阎家吗?
最后王琼娥提起办总号的事。
王阎二家事务繁多,现在的形式,很多地方都有生意,但却形制混乱,没有一个统一的号令。
比如说现在的商铺,如果做大了,会建分号,分号多了,会有总号,会设立一系列的总号掌柜、分号掌柜,还有日常管理的管事等。
王阎二家目前情况,王琼娥算是统领全号的大掌柜,但其实又不算。因为很多时候她权力受限,许多人事、财政、监督方面的事情她管不了,许多的规划方面也由不得她来插手。
比如小叔子阎尚玉,他负责几处生意,他的事情,王琼娥就管不了。
家族生意要做大,很多方面必须要改变。
“……媳妇是这样想的,家族的生计必须细化,管粮的人就管粮,管盐的人就管盐,各设大掌柜,下间为各粮盐分号掌柜。若地面大,还可加设分片掌柜,皆由总号任免赏罚。掌柜下为大伙计,可由各掌柜任免……”
王琼娥娓娓道来,此时商号结构,一般是东家、大掌柜、掌柜、伙计、学徒等构成。
内商号规模小的话,东家与掌柜是合二为一的。
大的话,东家任命一个大掌柜,相当后世的董事长或总经理。
这是管理层。
一般大掌柜、掌柜往下是伙计,若老的员工,干活多年者可称大伙计,或称站栏柜的。
商号最下等为学徒,在票号又称练习生,以三年一个班期,四年一个班期做工,期间不拿薪水,只吃饭,甚至几年都不能回家。
学徒的地位在伙计之下,又被称为小伙计,他们唯有班期满了才可以升上,最后成为伙计有薪水拿。
此时代很商号东家或大掌柜对人事是抓得非常紧的,甚至很多时候招募一些学徒都要过问,王琼娥认为大可不必,分号的事,交给分号掌柜主理便可。
王琼娥觉得,现在最关键是总号,统一任免摊派事务,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吩咐下去就是。
至于分号内的事情,反不必抓得过紧,反正各分号掌柜甚至大掌柜干得好就奖,干不好就罚,再干不好就换人。
而王琼娥的灵感也是来源于杨河设立的新安庄,他的赞画堂、议事堂牢固掌控权力,拟定方略,使得上下一统,如臂使指,王琼娥觉得自己可以借鉴一二。
阎见年细细听着,眼神莫测,他手指在茶盏上轻敲,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呵呵笑道:“娥儿的想法很有意思,然此事重大,还需再议。这样吧,改日时我去找找亲家,我二人商议商议。”
……
从公公处出来,王琼娥又前往婆婆所在的佛堂。
她婆婆程钟惠在儿子死后,就一直在此念经,然后还要吃斋,风雨无阻已经坚持了多年。
此时两个妯娌也在,二少奶奶,阎尚玉妻子周氏。三少奶奶,阎尚宾妻子孙氏。还有几个丫鬟婆子,个个小心翼翼的样子。
程钟惠是个刻薄的人,动辄掌嘴,让人顶着石头罚跪,在她面前,很多人经常大气也不敢出。
王琼娥进去,众人目光瞟来,程钟惠眉目不动,仍然喃喃念诵着《往生经》。
王琼娥请了安,看她袅袅娜娜,风姿绰约样子,周氏与孙氏都露出嫉妒的神情。
这二人皆二十左右年纪,一个穿了比甲,戴了金丝髻。一个穿着褙子,戴着乌兜。她们容貌算是秀丽,但可能几年过去被感染了,相貌却越来越有她们婆婆刻薄的味道。
平日两个妯娌在宅内无所事事,最大爱好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特别偏排王琼娥的不是。
王琼娥请了安,默默站到一旁,程钟惠仍在念经,她神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对这个媳妇,往常她动辄斥骂,尖酸给气,但某一日亲家母何氏赶来闹了一次。二人打到街上,她脸上被抓了一爪,头发被撕扯了若干,那次后就好了很多,再不敢随便喝骂。
再加老爷器重,家族生计越离不开这个大媳妇,她更收敛许多。
但平日阴阳怪气少不了,婆媳关系唯有冰冷。
良久,程钟惠停止了念诵的声音,她怔怔看着经文,却忽然垂泪:“昨晚,老婆子又梦到我儿尚贤。七年了,老婆子每日念经,却不知我儿有没有被超渡。”
她哭起来:“老婆子命苦啊,好好的儿子被克死了!”
王琼娥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再一次的鲜血淋漓。
六月,刚下了一场雨,草木清幽,运河边一片白雾茫茫。
现在是梅雨季节,有时阳光猛烈,有时突然又下大雨。
运河边布满密密的舟船,沿着码头周边,又是鳞次栉比的房屋。一大早,沿着运河一线,又热闹异常起来。一辆马车从淮安新城西门“览运门”出来,踏过地上的水渍,驶向关厢处的河下镇。
这是淮安有名的大镇,因盐商聚居,又供应诸多造船原料缘故,这片位新城之西,联城西北,属古北辰镇地的一部分,早在明中叶便商船盘驳,帆横云集,与板闸镇、清江镇一样并列为淮安三大镇之一。
街道蜿蜒,青石条铺就的街面湿润而清新,虽天刚蒙蒙亮,然这河下镇的“湖嘴大街”已是人来人往,人语杂沓。因下过雨的缘故,很多出行人还穿着木屐或靴壳子,防水防滑,咔咔的声响。
“哗——”马车轱辘而行,驶过一滩积水,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本镇处运河之边,地势卑下,虽河渠众多,又有管家湖、萧湖诸湖泊,但每有雨,积水仍免不了。
竹帘半卷,车辆低调奢华,车旁有着携带弓箭长刀的长随护卫,还有骑着马的管事跟随。
王琼娥看了外间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帐本。此时她挽了发髻,别了玉簪,头花与耳坠一样是玉质,一身素雅的半臂,优雅干练中就带着睿智,还有丝丝妩媚。
以身材而言,王琼娥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后世都算高挑,打扮气质更类精英女性的代表。此时她舒服的斜倚着,曲线玲珑,就掩饰不住胸前的波涛汹涌。
她缓缓翻看帐册,眼神中流露着丝丝精明,不时若有所思,就有一种难言的韵味魅力。
良久,王琼娥放下帐册,对外间皱眉道:“黄叔,供给杨相公的苏钢,就只有这些了么?”
听她悦耳又富有磁音的声音,马车旁骑马伴行的黄叔黄文远回道:“回小姐,眼下世道不好,苏州商会那边,已经是看在我们王家,阎家的面上,才给我们供了几次货。换成别家,想买这种好钢,那都买不到了。”
王琼娥轻叹了口气,苏钢生产不易,成品需要不断的锻打,反复多次灌炼,最终才可获得一些上好的钢条钢锭。
而这种钢材名为“苏钢”,其实产地却是在芜湖,因苏州工匠始创得名,属于一种灌钢,算此时代品质较好的高碳钢。
苏钢大兴后,掌控权仍然在苏州人手里,这事不奇怪,就算在后世,生产地没有商品定价权,那都是非常普遍的事。
王琼娥得到消息,最近长江两岸因匪贼众多,道路不靖,加上苏会那边有意惜售,恐怕以后转运苏钢,那会越来越难。
只是这样一来……
王琼娥工作沉思时,贴身丫鬟王钿儿一直乖巧在旁不语,此时偷了空,就给王琼娥倒了一杯吓煞人香。
王琼娥轻啜一口,扑鼻的清香让她精神一振,看盏中茶叶卷曲似螺,茶水淡绿,她轻声道:“不能误了杨相公的事,得想想法子。”
车轮轱辘,马车继续向前。
王琼娥去的方向却是她婆家阎府,一所位于竹巷街的大宅子。
河下镇虽是弹丸之地,然明中叶管理盐业的淮北分司署驻于此后,本镇为淮北盐斤必经之所,商人环居萃处,河下镇迅速成为有名大镇。这里有街巷一百余条,桥梁四十余座,大的园林一百多处,还名人辈出。如吴承恩就出生在这里,嘉靖年间抗倭状元沈坤同样出生在这里。还有进士,举人,榜眼,探花等一百多人。
因盐运缘故,大量盐商富商聚集,本地市面非常繁华,从高空远远望去,这片东西广约五六里,南北袤约二三里的市镇,唯见数不清的富商豪宅,盐商的园林甲第连云。
王琼娥婆家阎府虽在竹巷街有大宅子,几进几出,但在富豪云集的河下镇却又不算什么。
一路穿街过巷跨桥,不久,马车从湖嘴大街转入竹巷街。
本街气派非常,青石板街巷两侧尽是画阁蝉联,园亭相望的大院园林,尽数大户富商居所。仅有一寒门,茅屋卑陋,杂居贫民,富商嫌其有碍观瞻,在强购不成后,众商就拿出钱来,帮其临街处筑了一座高门楼。精美是精美了,却被当地人戏称为“假大门”,也使本街显示出一种暴发户的气息。
自认有身份的文人,其实并不愿意居住在这里,河下镇真正的文人园林,多集中在湖嘴大街、萧湖、罗家桥向西等位置。
王琼娥从娘家回来,她老家在淮安旧城山阳县署文渠边,论宅院富丽不如婆家一些,但在层次上,反而要高出一些。
很快,马车停在一片大宅院面前,砖雕影壁,高大的门楼,带抱鼓石的石狮子门墩,七级青条石台阶,有上马石和下马石,青砖黛瓦,周边古巷弯弯曲曲。
建在台上的宅院富丽堂皇,其实这格局已经僭越,但在明末都无所谓了。明初曾规定商贾不许穿用绸、纱,与仆役、娼优一个档次,但现在个个穿得跟官人似的。
看着眼前熟悉的宅院,匾额上“阎府”二字,不知为何,王琼娥总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她轻叹口气,就下了马车,早有门子迎上,巴结讨好。
进入宅院,一路也尽是低眉俯首的丫鬟下人婆子,恭敬的称她为大少奶奶。
看着这一切,王琼娥却总高兴不起来,每当进入这个宅院,她的心总是沉甸甸的。
她也知道,别看这些下人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嚼她舌头。
经常有人风言风语,说她妇道人家,却在外奔波,不成体统。
甚至有人喜欢拿她身材说事。
比如两个妯娌。
甚至她不止一次听到有丫鬟在背后私语,说她是“奶妈”。
风言冷语,王琼娥都计较不过来。
她就奇怪了,大胸脯怎么了,难道一定要平板吗?
此时代大户以瘦弱为美,因为存在乳母奶妈的职业,诞下子嗣并不忧虑哺育的问题,就以胸平为佳。但王琼娥觉得,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知道,她们是在嫉妒。
不过虽说心态如此,回到婆家后压抑总免不了。
在这个大宅院中,她亲近与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贴身丫鬟王钿儿,还有看着她长大的黄叔了。
一路进府,几进大院,装饰华丽,处处透露“我有钱”三个字。
淮安地价腾贵,河下镇更是寸土寸金,这边有“一条龙”的堂屋都算富裕,有三合头、四合头的宅院都算富贵。但几落几进的大院落在盐商中只算标配,河下镇的有钱人太多了。
很快前面是垂花门,进了垂花门便是内院内宅,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指的便是垂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