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皇子和小太监(五)

季娑瞪大了眼。

相识以来的一幕幕景象全部在眼前掠过, 季娑没想到这个小太监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赵修远。

然而仔细想想其实之前相处的时候早就有了端倪, 只是季娑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心中有些生气,然而换位思考一下:好像……即使自己处在赵修远这个位置, 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想起这段时间传闻中十皇子身上发生的事情, 看到眼前的赵修远形销骨立的模样,最后季娑心中还是心疼的情绪占了上风。

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本就已经差不多是个奇迹, 要是他没有这份心机, 估计早就成了深宫之中的亡魂。

想到这里,季娑想起自己的任务, 下意识眼巴巴地看着赵修远:以自己多次投喂的出来的感情,赵修远肯定会选择自己。

然而前方病怏怏的男孩垂着眼,一眼也没看向努力垫高脚尖的第一排的季娑所在的方向。

他眼神空茫地往后面看去,队伍里有几个人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

男孩看清那几个人的时候, 忽然间勾唇笑了起来。

他此时实在是太瘦了, 笑起来便宛若一个骷髅一般带着一种阴恻恻的气息, 明明还是个孩子,笑容让人看了却觉得无比胆寒。

季娑抿紧了唇。

她知道小男孩肯定看到了她, 不然不会刻意不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季娑知道他也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期待, 但他这模样明显是不打算带上自己。

那几个人别的人不清楚, 季娑却曾经见过:那几个人正好就是曾经名义上服侍他母亲宁才人的那一批人。

果然,小男孩自始至终都没往季娑所在的方位看一眼, 直接点了那几个人。

其余人纷纷松了口气, 季娑却皱起了眉。

赵修远不选自己, 季娑知道他是想要保护自己,然而心中总归有些恼怒。

很快便有人背着奄奄一息的男孩出了院门,他似是力竭一般闭着眼,看起来身体差到了极点。

季娑看着男孩的背影,心中无比着急,却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下着急也无济于事,除非她私下从宫里逃出去,不然以后根本没有办法再接近男孩。

而且更让季娑揪心的是男孩表现出来的状态。

以往和季娑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是身上还有活人的气息,会因为吃了季娑的口粮而觉得羞愧,会想要用他自己的方法来报答季娑,然而如今眼前的男孩就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乎已经丧失了活着的全部希望。

这样的状态别说是去边关,季娑怀疑他根本撑不到半路。

然而男孩没有选她。

纵然心中有无数种想要帮他的想法,季娑根本实施不出来。

正在季娑开始考虑找机会从宫里逃出去,半路再混进使者团和男孩一起去边境的时候,许是上天帮忙,转机忽然来了。

季娑听到了消息:有一位被十皇子选中的太监畏惧在去边关的路上会遭到十皇子的报复,选择了自尽。

如今又一次空出了一个陪同的名额。

而十皇子现在发了烧卧床不醒无法做出选择,负责的太监抓住了机会,将老对头李公公的干儿子‘季聪’的名字报了上去。

李公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快气死了!动用了一切人脉朝着那位主管选拔的太监发起了报复。

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名册已经交到了皇后边上的嬷嬷手上,根本没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李公公只能抹着眼泪给季娑塞了许多银票,叮嘱着季娑“性命最重要”,就差没有直接提点季娑抓住机会趁早逃命了。

季娑好不容易才收敛起自己听到消息时候的高兴。

她不敢让李公公知道自己的真实心思,便只能安抚着李公公:“干爹您放心,我长大后一定会再回来皇宫孝敬您。”

李公公不停叹气。

谁不知道十皇子这次去边境是受到了皇上厌弃?如今皇上春秋正盛,估计近二十年十皇子是回不来京都了。

更何况十皇子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还是个问题。

李公公只能握住季娑的手,一遍一遍叮嘱她让她任何时候以自己为重。

李公公这番论调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是有些大逆不道的,毕竟他们只是奴婢,然而这更加凸显出了李公公对季娑的在乎。

季娑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感动,却并没有要李公公的银票,在临行的时候将银票偷偷塞在了李公公枕头下,然后去外头的钱庄里取出了自己先前准备好买铺子的银票,背着行囊大方地进了十皇子的队伍之中。

小孩的病情又加重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沉睡,出城的队伍没有任何人来相送,虽然担着监军的名头,背后只跟了不到五十个士兵,除了皇帝的圣旨之外更没有带任何赏赐和粮食。

这摆明了便是叫小孩难堪。

昏迷着的小孩躺在马车上,除了季娑,其余人怨恨着十皇子带着他们走上了死路,根本没人愿意照顾他。

季娑看着一直沉睡的小孩心中无比焦急,马车中途在驿站停了下来,季娑偷偷去给小孩抓了药。

小孩现在吃的药根本不对症,季娑不相信太医院的人连这都看不出来,估计很大可能是受了别人的授意。

当天晚上,随侍的宫人就跑掉了两个。

第二天又跑掉了两个。

而陪同的士兵眼睁睁看着那些宫人逃脱,却没有一个人去追。

最后只剩下季娑和一个叫做绿巧的宫女。

绿巧是被人塞进来的,季娑总觉得她来意不善。

季娑有种感觉:或许其余所有人都在等着十皇子死。

那些人觉得十皇子要是能病死最好,而要是他万一好了,估计会想别的办法再次弄死他。

季娑心中无比焦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小孩,以防万一,季娑将小孩能证明身份的皇家玉牒和圣旨随身缝在了小孩的身上,自己也准备了一些救命的东西缝在了腰带里。

在季娑的照顾下,小孩的烧终于退了,然而却一直沉睡没有醒来。

其余人似乎开始等不了了。

这天下了大雨,季娑看到绿巧和侍卫首领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

因为将季娑看做了一个傻乎乎的孩子,绿巧和侍卫首领根本没有避讳着什么,季娑隐隐听到了‘夜行’、‘山崩’‘回去复命’之类的词藻。

季娑坐不住了。

晚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前面吃饭,季娑悄悄地背起了沉睡的小孩。

小孩实在是太瘦了!季娑怀疑他甚至还没有自己这么重。

这两年来季娑时常注意着锻炼身体,纵然有些吃力,却还是将小孩背了起来。

一走一停,季娑气喘吁吁地将小孩抱到了后院的马车上。

几乎是季娑刚刚在马车上坐稳,其余人便追了上来。

季娑咬紧了牙驱动了马车。

后头的马蹄声‘哒哒’地追上来,铺天盖地的大雨淋下,季娑闭眼驱赶着马车前行,狂风骤雨之中,季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猛然间脚下一空,泥土崩裂,伴随着烈马的嘶鸣声,季娑落入了崩塌的山洪之中。

天旋地转,季娑只来得及勉力将自己和小孩的衣服绑在一起,拼命抱住一块木板,随即便陷入了无尽的昏沉之中。

*

赵修远做了个梦,梦里他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一生。

他记事很早,犹记得两岁多的时候母亲将自己递给赵贵妃看,胆小的母亲不断哄着自己“对娘娘笑”,他受不了赵贵妃身上浓重的胭脂味,打了个喷嚏。

赵贵妃当时便沉下了脸,她长长的指甲套划过赵修远的脸颊,这是赵修远印象之中赵贵妃给予他的第一次苦痛。

从此母亲愈发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带着自己出现在赵贵妃面前。

后来再大了一点,赵修远进了学堂。

他天生记忆力惊人,很快便识读了基本的功课迎来了太傅的夸奖——

当天晚上,赵贵妃便命令母亲带着赵修远去见她。

这是第一次,他见到了皇帝——他名义上的父亲。

皇帝搂着赵贵妃,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赵贵妃手中拿着他白日里写的字,慢慢地将字帖撕开,眼神里满是讥诮:“听说太傅夸你是神童?”

母亲全身颤抖,带着他给赵贵妃跪下来,连连磕头,磕得额头上一片血红:“娘娘,我儿再也不敢了……”

最后还是皇帝漠不关心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母亲退了下去。

出去的时候赵修远听到了皇帝在哄着赵贵妃:“这孩子怎么能和我们老三比?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了还拈酸吃醋……”

从此,赵修远开始在课堂上睡觉,无视太傅的一切提问,每堂课都被太傅责骂。

……

有时候赵修远也会怨愤母亲的战战兢兢和一味忍让,然而看着她举步维艰的状况,他的力量太小,除了接受赵贵妃给予的种种刁难,根本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

每次在赵贵妃那里受了委屈,母亲总会流着泪摸着他的头。

母亲来自边远的县城,摸头的动作代表着长辈对孩子的祝愿:祈祷孩子无病无灾,福寿绵延。

然而一味忍让并没有让赵贵妃放过他。

有一段时间,他时常会觉得头晕、记忆力下降,他偷偷地出去看,发现给他送饭的婢女在他的饭食里洒了一些粉末……

他当机立断,大冬天里跳入了凉水之中泡了一夜,第二天如愿以偿发起了高烧,再醒来时,自己变成了‘傻子’。

“一个傻子还读什么书,平白丢了皇家的颜面……”

果然赵贵妃终于暂时放过了他,却同样剥夺了他进学堂的权利。

而他骗过了赵贵妃却没有骗过日夜相处的母亲。

母亲知道真相之后抱着他哭了一夜。

当时的他内心屈辱却也生出了一丝奢望:一个傻子,赵贵妃或许会放过他,等到他成年后皇帝会将他遣出皇宫,那时候还能谋取一线生机将母亲也带出去。

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望,他开始扮演着傻子。

母亲身边的刘姑姑是母亲唯一一个带进宫来的旧人,她瞒着母亲,从偏远的藏书阁给赵修远带了书。

刘姑姑让他理解母亲,却也跟他讲了很多母亲年轻时候的旧事。

母亲小时候并不是如此,只是后来生母亡故继母进门,日子越来越难过,为了保全她爱惹事的哥哥,她才逐渐学会了忍辱负重。

原来看起来卑微懦弱的母亲曾经有过那般意气风发的时刻,原来深宫真的会吃人!

刘姑姑给赵修远说了很多故事,感慨说一个小公公发现了她但没有告发她,说那个小公公生得很机灵,说不定以后可以和他一起玩……

为了彼此都好,他让刘姑姑每次都夹带一些杂书,那样那位小公公便猜不到刘姑姑的身份。

他原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下去:纵然屈辱,但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