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会不会故意误导,让皇帝犯错?
这些担忧李定宸不能说出来,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心中的。这前面的路谁都没有走过,没有人能够给他指引,只能自己去闯,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性差踏错,由不得李定宸不害怕。
越罗想了想,道,“俗谚云:磨刀不误砍柴工。陛下既然听不懂,勉强继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既如此,不如暂退一步。”
“暂退一步?”李定宸若有所思。
越罗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取了茶具过来,开始沏茶。等一杯香味清逸的茶水放在他面前,李定宸才盯着那袅袅热气,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暂退一步也不是坏事。不会的朕就去学,总有能听懂的时候。”
李定宸从来都是想到什么事情就立刻去做,这会儿被越罗说通了,便立刻坐起来,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要了纸笔来,开始写书单,命人去翰林院取来。
越罗扫了一眼,见除了各家史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著作,还有《农政全书》《治河全书》《纪效新书》之类的细分到具体行业的书籍,心下微微点头,并没有开口反对。
看是一回事,但这些书内容驳杂,要熟读并通晓其意,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李定宸若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将之全都读通了,想来为政之道,也就谙熟于心,只差实践了。
这些内容是越罗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所以命人去取的时候,她便让取了两套。
“皇后也要陪着朕读书么?”李定宸闻言,立刻眼神发亮的看向她。
他身为皇帝,是根本没有“同窗”的,甚至也没有伴读,经筵课上的侍读官展卷官之类,都恪守君臣之份,绝没有一句多的话,李定宸也就从没体会过有人陪伴的感觉。此番要与皇后一同读书,倒是让他来了兴致。
越罗道,“闭门苦读不如互相切磋,我虽不敏,愿为陛下分忧。”
第二日太后要去大觉寺礼佛,李定宸免了早朝,恭送两位娘娘出宫之后,才去了谨身殿,向王霄说明,因为自觉水平不足,所以他打算继续向学,要回去先多读几本书。
在王霄看来,这是皇帝的退让。不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真的自觉不足还是突然害怕退缩,既然是他主动提的,王霄这边反倒好应对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本想遣人去问两宫的意思,但两位娘娘又出宫了,只得劝谏了一番,见李定宸不为所动,这才提笔拟了一张书单给他,又言明有不懂的可以向自己询问。
心下隐隐又有几分失望,都说皇帝胆子大,恐怕只用在了顽劣上。
为君者,岂可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困难便止步不前?
……
大抵亲政这件事太大了,朝堂内外都在议论此事,一时间,李定宸之前在宫中练兵之事无人再提起,倒也算是勉强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倒是李定宸没有跟着王霄理政,反倒突然说要读书,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大抵在许多朝臣眼中,如今小皇帝羽翼未丰,只将这些事情算到了王霄头上。他既然没有教导皇帝的意思,又找了这么一个理由,除却那些真正为皇室忧心者,谁会不长眼去提此事?
当夜两宫太后宿在大觉寺,并未回宫。第二日回来,听得李定宸自作主张,江太后气得险些又要罚跪。
那一日还是因为其他重臣在侧,形势所逼,王霄不得不应允这个提议,承认小皇帝亲政乃是理所应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好容易争来了,又岂能轻易放弃?
“母后稍安勿躁。”李定宸将越罗那一番话活学活用,拿来劝说两位太后,“若儿臣跟着王相学不到东西,占了那个位置又有何用?只会让众人以为儿臣资质平庸,不堪大任。那时若想再退回来,却是不能了,不如暂且蛰伏。”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本来欲支持你的臣子寒了心?”江太后皱眉。
她看得清楚,自然知道那日颜锦泉和刘诚二人是什么意思,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在朝中合纵连横,不愁不能逼得王霄下台还政。
李定宸闻言只是一笑,“若儿子立不起来,焉知那刘诚不是又一个王霄?”
江太后心下一凛,仔细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同你说的?”这固然是一种敏锐,但太过多疑,对一位帝王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事。
李定宸道,“自然是儿子自己想的。母后为我之意,儿子心里都知道。但此事宜缓不宜急,朕还年轻,便是年也熬得起。等朕有能力掌控朝堂而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动荡,届时才是亲政的好时机。”
江太后虽未全信,但到底还是更愿意相信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因此并未继续追究。若他身边有那么个人,总能查得出来。
她顿了顿,叹道,“既然你自己有了主意,那就照着去做。不论如何,万事还有我和你赵娘娘呢!”
李定宸道,“还真有一事要请两位娘娘相助。今次儿子拒了跟着王相学习理政,虽然他未必不乐意,却到底是驳了他的面子,且又显得像是儿子怕了退缩了,到底不美。因此还请两位娘娘在朝臣面前,代为转圜一二。”
“这却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了。”赵太后忽而笑道。
这意思就是说,要在朝臣面前演一个“母子失和”,如此,那些对李定宸寄予厚望者,见太后态度强硬,便不至于立刻又退回去。而王霄这里,见李定宸连太后的话也不停,亦会放松些许。
“净出怪主意!”江太后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了。
谁叫她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呢?
李定宸得了准信,高高兴兴给两宫磕了个头,然后才回去了。
等他走了,江太后默然半晌,才轻轻叹气道,“赵姐姐,你说……是谁给皇帝出的这些主意?”
“依我看,八成是皇后。”赵太后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能让陛下这么听话。帝后和睦,她又帮得上忙,对如今的陛下来说,倒是好事。”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女子,这主意太正,将来……”江太后心中不无忧虑。
前朝可不是没有过女主临朝之事,甚至那武皇直接登基,做了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此后牝鸡司晨,就一直为皇室所忌。
前朝时,听说后宫与前朝分隔的那道昭阳门前还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后宫不得干政”六字。本朝虽然没有这样的碑,但历代君王都贤明仁孝,因为君主长寿,也有足够时间挑选继任,因此政权过渡一向十分平稳,她们二人垂帘听政,还是大秦立国以来头一遭呢。
越罗的性子比皇帝强,从前她们瞧着只觉得好,如今涉及到政事,江太后便心生不安了。
赵太后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妹妹想得长远了些,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不过顾着眼前罢了。左右咱们还没老到入土的年纪,还能看着他们。但日子是他们过的,只要不出格,也就随他们去吧。”
见江太后还是皱着眉,她顿了顿,又道,“何况,主意正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当年若你我之中有一个懂得这些,有她这样的主意,何至于如今……会是这般?”
倘若她们也通晓政事,那时节怎么会说是垂帘听政,朝政却是由朝臣一手把持,根本不过她们的手?如今要还政于皇帝,也要费这些周折。
外头说得再好听,再如何做出为皇帝担忧的模样,都掩不住堂堂皇室却被朝臣辖制,不得自主的现实。
现在皇帝有这样的志向,皇后又能辅助他,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是我着相了。”江太后苦笑。
被皇后辖制和被朝臣辖制,哪一个更好,谁知道呢?但古往今来那么多听政的太后,走到那一步的也只有一个武皇。而武皇即便登基了,皇位最后不还是回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做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为孩子着想吧?
江太后这心思一转,就转到了紧着催促帝后二人赶快诞育皇嗣这上头来。
所以听说帝后要一同读书,竟也没有皱眉头。多相处好,这感情哪,都是处出来的。少年少女,正是好年纪,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又是正经夫妻,如此耳鬓厮磨,总不会还没有动静吧?
江太后说罚就罚,愣是让李定宸在奉先殿跪了一夜, 第二日才派了张德过来, 扶着他去前头早朝。
这消息自然也瞒不过朝中重臣, 许多人看着自己袖子里放着的奏折, 都开始犹豫要不要拿出来了。皇帝还是少年心性,太后又深明大义, 已经罚过了, 他们若是再抓着此事不放, 反倒不妥。
但也有人奏折早就已经通过通政司递上去了。
江太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明白此事不是她罚皇帝跪一夜就能解决的。因此早朝过后,难得的停了经筵,两宫太后御谨身殿, 宣召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和内阁诸相前往议事。
御座前已经竖起了屏风,两宫太后领着小皇帝坐在上首, 给诸多重臣赐了座,江太后这才缓缓开口, “昨日之事, 想来诸位卿家都已听闻了。哀家命他在奉先殿反省, 想来已然知错了。皇上?“
李定宸想了一整夜,半梦半醒间脑海中都是皇后给自己留下的问题,十分发愁。如今江太后开口,竟隐隐有替他平息此事的意思, 他立刻精神一震, “朕自即位以来, 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先帝所托,因而行事冒进,朕实惭之。诸卿皆是几朝肱骨之臣,世宗皇帝与先帝皆十分信重,为朕之师长,往后还需卿等多多指教。”
赵太后又在一旁道,“陛下年轻不经事,行事有欠妥当,但毕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望诸位卿家勠力同心,化解此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朝野动荡。”
三位高居座上的人都已经开了口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自然就该轮到重臣表态了。
李定宸坐在上面,虽然隔着屏风,但也能够看到几位重臣正在进行眼神交流。这是平常很少能够见到的,所以他看得很用心,将每个人的表现都记在了心里。
大部分人最后都目视首相王霄,显然是以他为主,但也有几人并非如此。
已经年近七十、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能体臣等之心,又自省于内,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万民之福!臣等自当勠力同心,扶助陛下。”
而后御史中丞刘诚和内阁次相颜锦泉也先后出列,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之后出列的是兵部尚书,虽然他也表了态,但同时也批评了李定宸这种胡闹的行为,认为这会开个非常糟糕的头,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与阉人妇人胡闹?
最后才是首相王霄代表他这一系的人站了出来,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询问李定宸,“臣观陛下行事,只怕有欲效世宗皇帝对蛮夷用兵之志?”
李定宸闻言心头一跳,因为知道不可能得到支持,所以这份心思他藏得很深,至今只对皇后透露过。这一次的事,人人都只当他是好玩,他固然不服气,但此刻王霄直指问题的中心,他却直觉更加不妙。
果然王霄继续道,“自永初十五年之后,我大秦已少有边事,安宁至今七十余年。马放南山、铠甲归库,百姓安居乐业。此时若妄启边衅,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很明显,他根本不赞同李定宸的雄心壮志。虽然这早就在预料之中,但李定宸心下还是一阵不快。若非昨日才被皇后安抚过,只怕当场就要开口反驳。好在他也知道争执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此只是抿着唇,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隔着屏风,一言不发的直视王霄。
两宫太后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俱是一惊,再转头看到李定宸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太后眉头死死皱着,还是赵太后温言道,“王相此言甚是。陛下年纪小,难免生出这些想法,却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请王相不必过于苛责。”
王霄道,“陛下如此跳脱,臣身为太傅,亦难辞其咎。请从今日起再为陛下加课,也好多学习我大秦各地风土人情,知晓民生艰难。”
此言一出,其他人又是一惊。
按理说帝王和两宫已经做出示弱之态,他们也该见好就收。但王霄显然不这么想,他觉得皇帝没有按照他想的模样成长,就像再继续设法打磨他。只是这话说得太直白,绝非君臣相处之道!
因此御史中丞刘诚立刻扬声道,“王相此言差矣!”
御史台的职责就是上谏君王、监察群臣、巡视地方,直接对皇帝负责。而刘诚自身在朝中声望也极高,所以即便王霄在朝中一手遮天,刘诚对上他也是不怵。
只不过之前他一直没想过跟王霄争斗,毕竟谁也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心性如何,两宫又对王霄十分信重,他自然不会吃力不讨好。如今看出王霄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大人有何高见?”王霄抿着唇问。
他的脸色是一贯的严肃,多年来身居高位,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淡淡一瞥,便能令普通人不敢逼视。
但刘诚却对此视若不见,“陛下自然该知晓国计民生,只是一味的从书本上去学,却是下下之道。《大秦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陛下今年年满十六,又已经大婚,当由我等奉迎亲政!”
一席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在偌大个谨身殿,几有余响。
殿内一时寂然,针落可闻。
皇帝一天天长大,亲政的事,自然也成了宫里宫外,朝上朝下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但王霄一日没有露出这个一日,便连两宫都有些掣肘,不敢贸然提出,遑论他人?
然而今日,终于有人当着王霄和小皇帝的面,说出了这两个字!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刘诚自己,似乎都有些愣怔,仿佛这句话自然而然出口,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说完之后,他的心脏便立刻疯狂跳动起来,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御史中丞要往上晋升,一是转迁各部尚书,但御史台职位清贵,户部和吏部也就罢了,其他几部便算是左迁了。然而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都是王霄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在政见上也一向跟着他的步调走,刘诚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二是直接升入内阁,但内阁四人早已满员,而且除了次相颜锦泉,余者也都是王霄的人,与他互为奥援。
所以不管走哪一条路,刘诚若想再往上一步,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王霄对着干。
如果……如果能替皇帝将王霄这头拦路虎除去,扶他亲政,届时大批官员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空出许多位置来。除了首相的位置资历稍显不足,别的恐怕都随便他挑了。
而次相颜锦泉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到了致仕之龄,就捧他上去坐个几年,那个位置终究还是要让给自己的。
这个念头,很难说存在于刘诚的心里有多久了,只是从来不敢深想,更不敢让它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但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口,刘诚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仍旧挺身而立,隐有与王霄对峙之意。
这几年来,王霄一力提拔自己的党羽,为政又只重安稳,朝中早有一批政见与他完全不同者因此不满,只是碍于他的威势,因此没有发作罢了。
此番刘诚振臂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绝不会是孤立无援的。
果然,只片刻后,次相颜锦泉便开口打破了沉默,“刘大人此言虽然有些冒进,却也不失为良策。等陛下亲政,见多了各地奏报,想来便能知道民生不易了。”
但说到这里,他话锋又是一转,“只是陛下毕竟没有经验,贸然接手政事,只怕也不妥。此事还需仰仗王相安排了。”
他却是比刘诚更狠。刘诚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出架势跟王霄对立,但也让王霄有了不同意皇帝亲政的立场。万一他真能狠下心,不顾天下人唾骂,驳回这种说法,他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届时形式一乱,只怕朝堂上又要震动了。
但颜锦泉一句话,却是不问王霄的意见,默认他赞同此事,替他将立场定了下来。
若王霄此时开口说不想让皇帝亲政,那司马昭之心就太过明显了。
而且一个次相,一个御史中丞,身后都各自站着一批人马,他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上的种种反应。王霄为政保守,最重稳定的弊病也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不确定自己能够将事情完全弹压下去,他等闲不会用处雷霆手段。
毕竟在大势上,皇帝到了年龄就亲政,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都是理所当然的。王霄可以找各种理由拖延,但绝不可能逆势而行。
好一招先发制人!
颜锦泉跟刘诚对视一眼,现在,他们已经是天然的盟友了。
事情发展得太快,李定宸已经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只是商量如何将自己在宫中练兵的事情按下去,没想到转瞬就跳到亲政这个大问题上来了。
他当然是想亲政的,但长时间的思考以及这段时间跟越罗的相处,已经让李定宸想清楚了,此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可能是随便哪一位朝臣开口就能决定的事。——甚至连王霄自己也不能。
他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开口让他亲政,究竟是真的作此想,还是只是针对王霄的一次狙击。
所以即便再心潮澎湃,他也死死的按捺住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