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三大一小,均用棉条堵住耳朵,闭目,双手合十,金刚经经文从她们口中大声念出,顿时压过了尹御月的呼喊。
彼时,尹御月已经被团团围在了药庐前的院子之中,他还在不断试图突围,暂时也无法阻止他大呼小叫。他的身手实在了得,千鹤已经多次向他发起攻击,均被他闪躲开来,十几个人包围着他,乱刀攻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也相当少,他身法诡异,狭小的范围内辗转腾挪,竟然能避开大部分的攻击。在这么多人的包围圈中,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他口中的话已经愈发难听,已经开始侮辱屋中的颦娘和秦怜了。那污言秽语难以入耳,沈缙、千鹤恨得咬牙切齿,想一刀斩了他,却短时间内奈何不得他。
不过,尹御月的得意也就维持了片刻的时间。只听空中忽然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唰唰”,两根利箭呼啸而来,先后扎穿了他的后背,将他打得扑倒在地,直接被钉在了地上。随即一个身影飘然跃进包围圈,一脚踩住尹御月头颅,手中雪刀在他喉间狠狠一旋,血花纷飞之下,众人之见尹御月的喉舌直接被刀锋从喉间剜了出来,刀尖一甩,滚落在千鹤脚下。尹御月的身子就像上岸的鱼一般在地上狠狠抽搐,逐渐没了动静,睁着一双狰狞的血眼,彻底失去了气息。
“咕咚”,崔舵主不自主吞咽一口唾沫,看着站在场中的那个人。她的半边身子都染了尹御月的血,修罗一般,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尹御月失去生命。
“阿姊……”沈缙颤抖出声,沈绥的动作太快,太凌厉,太果决了,以至于就连她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得心肝都在颤抖。
“你们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敢下手?任由他在这里撒野?”沈绥低声问道。
众人噤若寒蝉,心觉无辜。如若不是沈绥吩咐抓住尹御月要暂时留他性命,他们也不会束手束脚。而且,即便沈绥不来,尹御月也确实活不了多久,哪怕他轻功再强,也迟早要死在众人刀下。只是沈绥抢先杀了尹御月,他们也很无奈。
沈绥叹息一声,收回雪刀,方才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气奇迹般消失不见。只听她语气平和地吩咐道:
“收了他的尸体,丢去乱葬岗喂野兽。把这里清扫干净,不要吓着人。”就好像方才杀人的不是她一般,给人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
“阿姊,你不要他的血髓了吗?还有你不是说,要带着他去见皇帝的……”沈缙小心翼翼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暂时先留个全尸吧,冰冻起来,延后处理。我本想以牙还牙,但仔细想想,他那血髓,我要来有何用?老而不死是为贼,且不说还有没有用,取人血髓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以后也不许鸾凰血脉的任何人去做。”沈绥道。
沈缙只觉得无话可说。
沈绥看着她,笑了:“阿姊吓到你了?”
沈缙摇了摇头。
“你心肠软,这种血腥场面也没见过,不习惯也无可厚非。放心吧,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已经彻底结束了……真的……彻底结束了……”沈绥嗟叹,望着天空中的朝阳,心中升起一种脱力般的感觉。
她以为复仇之后会有多么的激动开心,却没想到当真走到这一步了,却显得如此平静。真的是太奇怪了。也许是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走完最后一步棋。
“我先去洗洗,换身衣服,这副模样,可真不敢见莲婢凰儿她们。你去安顿一下娘亲和莲婢吧,我一会儿就去看她们。”沈绥交代完沈缙,便朝浴房走去。
然而一刻钟后,沈绥的浴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开门人还返身闩上了门。泡在浴桶中的她吃了一惊,便看到张若菡绕过屏风快步走了进来:
“莲婢?”她话音未落,张若菡就扑了上来,不顾她身上湿漉漉的,揽住她脖颈,就吻上了她的唇,将她一肚子的话全部封了回去。
复仇这一日,沈绥差点着了凉。
尹御月只是冷笑, 不回答沈缙的话。
“你可知道, 你败在何处?”沈缙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轻声问道。
“败了……便是败了, 没什么好说的。”
沈缙却像是根本没听他的话一般, 说道:
“几十年了, 全是这些伎俩, 一而再再而三,真把我们当痴儿耍?人, 是能在失败中学习, 在学习中成长的。尹御月, 你太老了,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妄图翻天覆地,不过是痴人说梦。你的计划漏洞百出,你也根本不懂朝局和军事, 当真以为安史二人篡了幽州军, 就能南下攻打两京了?不过九万人,能成什么事?”
尹御月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 他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并非是他愚蠢, 而是他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毫无破绽的人, 或许在阴谋诡计方面, 他乃是人中翘楚, 但是在真正的政权斗争、军事征伐中, 没有数十年的浸营,是绝对做不到人上人的地步。况且,政权斗争,哪怕是那些官场老狐狸,也是步步为营,一朝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无人敢说自己可以万无一失。这世上不是只有他尹御月聪明,聪明的人太多太多了。尹御月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他隐在暗处,二是他有随时切换身份的能力。这优势,又同时是他的弱点,只要将他从暗处转到明处,彻底洞穿他切换身份的把戏,那么他就将无所遁形。一招苦肉计,沈绥由明转暗,攻防转换,尹御月的身份自此便浮出水面。之后,便是任沈绥拿捏,他再也翻不出掌心。
从明晰尹御月的身份之后,他的一切行动都可以推测出来。无非就是要找沈绥身边的亲属的麻烦,要把沈绥逼入彻底的绝望和仇恨之中。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催熟”,要让沈绥体内的鸾凰血脉达到当年尹域的程度,然后便可下杀手彻底取出血髓服用。这么一来,根本不用去找尹御月,只需做好防备,便可来个瓮中捉鳖。
灞桥的那出戏,真正开场却并非是在灞桥,而是在大明宫中沈绥遇上尹御月的那一刻。沈绥故意踩入他的包围圈,随后奋力追击,都给了尹御月一种心理暗示:沈绥妄图在此就杀了他,她在这里准备万全,那么在他处必然有所松懈,尤其是老巢。那么尹御月只需逃脱,便可扭转局势。成功逃脱后的得意冲昏了他的头脑,对自己能力的过于自信,使得他忘却了身处敌人的大本营中,其实是危机四伏的。这个修行了百年还多的老妖怪,就这么闯入了灞桥总部的警戒圈内,触发了警报都不自知,还当真潜入了田宅内,打算掳走张若菡和凰儿。
沈缙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惨死的父亲尹域,尹域真正的败因在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尹御月伪装成了自己的身边人。尹家人都是重感情的人,一旦陷入怀疑亲人的怪圈之中,就彻底落入了尹御月的掌控。万幸的是,妄图故技重施的尹御月,没能找到机会真正伪装成沈绥的身边人。
“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后,你去哪里了?”沈缙问道,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很久。
尹御月却不打算开口回答,只是面上挂着狞恶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缙。
“不回答没关系,我有的时间和你耗着。”沈缙淡淡道,随即指了指他大腿上那铜钱大小的贯穿伤,这伤显然伤到了大动脉,鲜血汩汩流淌,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要了他的命。沈缙是在提示他,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能指挥唐门罢。”尹御月忽的开口了。
“怎么,莫非唐门是你创立的?”沈缙挑眉问。
“是,是我在贞观八年创建的。为的就是和你们千羽门对抗,我们练的是对付鸟雀的暗器,研究的是能够和千羽门对抗的机关术,以及无孔不入的毒物。我们在蜀中,背靠昔年鸾凰尹氏的隐居地,随时随地都能进入隐居地研究鸾凰尹氏的弱点。你问我那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就在唐门,当然也时不时会出个远门,处理一些事情,包括去金陵看看你们姊妹俩,呵呵呵……”他低声笑道。
“哼,居然还用了国号为宗门统一的姓氏,你怕是当时就有篡国的意图了罢。”
“非也,比起控制一个大帝国,我更想要的是你们这些自诩鸾凰正统血脉的女人跪在我面前,做我的奴隶,我永远的补品。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着。
沈缙厌恶地眯起了眼,一旁千鹤抬起手中武士大刀,刀鞘猛然挥击而出,凌厉地击打在尹御月的面颊之上,“噗”,尹御月吐出了两颗牙齿,满嘴血腥,笑声却不断,显得更加狰狞。
“好个鸾凰血脉,好个……女主天下……有你们在,这世界便是阴阳颠倒,秩序失衡。我尹御月,怎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尽管前路荆棘满布,我也要去走一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呵呵呵呵……就差一点点,没关系,没关系……”
眼前这个形容狼狈,满头银发,容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说着疯癫失智的话,沈缙心中只有满心满眼的厌恶,厌恶到了极致。她一刻也不想再继续留在此人面前,转过身去道:
“把他绑到柴房去,严加看守,等阿姊回来再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