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服下的血丹有了出色的治愈效果,后来沈绥也会定期放一些血出来提供给颦娘做沈缙的后续治疗,沈缙再也没有拒绝过。
“怎么样,感觉如何?”
“有点紧张。”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一身凤冠霞帔,显得她愈发的娇艳可爱。素来男装的她忽然换上大婚的女装,实在是给人一种无比惊艳的感觉。
“我妹妹真漂亮。”沈绥笑着赞扬道。
“阿姊,别闹我了。”她是真的不好意思,“来,凰儿,给阿叔抱抱。”
“阿叔?”凰儿有些混乱,她不大明白为何阿叔穿成了这样,有些认不出来了。沈绥笑着将孩子送到了沈缙怀里,没有去理会孩子的疑惑。凰儿素来适应能力极强,别家的孩子,父母亲换一身衣服,认不出来了,可能会大哭。这孩子却不会,她很快就发现这是她熟悉的人,于是自动忽略穿着的问题。
“琴奴,感觉怎么样,嗓子还有痒吗?腿脚如何?”张若菡关心道。
“嗓子不痒了,基本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的声音还显得有些沙哑不自然,说话音量也很小,毕竟十多年未曾发过声,还有些不大敢用自己的嗓子。不过能听出来,沈缙本来的嗓音是非常悦耳动听的女声,若泉水叮咚,清脆极了。
“腿脚不像以前毫无知觉,我能感觉到,但是还是动不了,我试了试,只能稍微挪一点,脚指头也能动两下。”沈缙继续道。
“没关系,多练练,时间久了,自然能恢复。”张若菡鼓励道。
“嗯,谢谢阿嫂。”她笑道。
不多时,另外一位新娘也在颦娘的搀扶下入了帐。又是一位素来男装的女子第一次换上女装,千鹤给出的美却是一种坚韧不拔的美,不娇艳不婉约,刚正大气,十足得符合她的性格。蒙眼的黑布被换成了红布,她的手被交到了沈缙的手中。二人双手交握,彼此心领神会地一笑。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忽陀唱礼,沈绥看着她们合卺酒,共牢食,结发为伴。一时真是感慨万千。她想起了两年前与张若菡成婚时的场景,又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抱妹妹的场景,一幕一幕,历历在目。她想起了千鹤悲惨的身世,想起了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只剩下这样一群人在身边,不由得心酸又欣慰。
最后新人给她奉茶时,她竟没能控制住感情,流下泪来。张若菡倒是笑了,她发自内心地喜悦,喜悦她心疼的琴奴和千鹤,能找到彼此毕生的归宿。
礼成,洞房夜,孩子已然熟睡,沈绥与张若菡携手在院中望月。
她们半晌无语,静静彼此依偎。
“我真希望一切都结束了。最后,张若菡轻声道。
“放心吧,不会太久了。”沈绥笑着回答,握紧了她的手。
瀑布后的山洞内, 是一幅让人无比震撼的场面。数丈高的洞窟, 从东至西, 一整面弧形的墙壁之上, 被打出难以计数的佛龛似的小洞。每一个小洞内,都会供奉一个骨灰坛, 骨灰坛上会有一个连成一体的石牌位,其上写明逝者的身份与姓名。这些小石龛已有三分之一被占满, 还余下三分之二的位置未曾有亡者进驻。
洞窟中央,放置一口高度可达成年男子颈部、三人合抱的大油缸, 油缸上方点满了长明灯,长明数百年,未曾熄灭。
最为独特的是, 油缸的造型乃是凤凰的造型。双耳雕刻成凤凰首, 缸体外延展出两对长长的羽翅,那些长明灯就是放置在这羽翅之上的, 缸体中的油利用高低差自然灌满羽翅之上的沟壑, 随着缸内的油面的降低, 翅膀也会自然降低高度, 永远保持在比油面低一些的位置。长明灯放置其上, 完全不需人工添油, 如此连续燃烧数百年无碍。
火葬,是如今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葬式。然而, 尹氏的老祖宗,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 就开始实行火葬了。或者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这山谷中可利用的藏地不多,不得不选择如此的葬式。但沈绥却觉得更多的是因为一种血脉的认同。南方朱雀火凤凰,化为灰烬涅槃重生,这是鸾凰血脉的信仰,自然而然也就融入了家族的葬式之中。
不知为何,沈绥忽然有些鼻酸泪目。大约是这么多年了,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归宿感。曾经的遗世漂泊,这个家族就好像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才是家乡。世上人皆与我不同,唯我孤独孑然,踽踽独行。但是在来到这里之后,她才有一种魂归故里的感觉。这里才是我的源头,是我血脉同根生的人们长眠的地方。
我们或许很特殊,也或许很普通,我们是鸾凰血脉继承者。
沈绥忽然有个想法,或许她该尽自己的所能,将这个曾经的隐居地保留下来。她不希望,这个她们家族的魂归处,就这样一直衰败下去,直至消失。
沈绥在葬洞中最后的发现,是在一个小石龛内找到了一小块粗糙雕刻的石牌。那石龛内部并没有骨灰坛,只有这样一个石牌,上面刻着:
尹御月 魂归后葬此
果然,尹御月来过此处。沈绥其实早就有所猜想,且一直随身带着尹御月的衣冠灰烬。眼下,就在一名千羽门弟兄背后的竹篓中装着。见此情状,她取了那灰坛,将尹御月的衣冠灰烬放进了石龛,然后将石牌立起,作为牌位。
尹御月,究竟是好是歹,沈绥不知该如何评论。他或许走火入魔,太过想要长生不老。可他最终还是明白自己无法长生不老,给自己立下牌位,早早就订好了葬处,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为了一己私利,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可他却还是忠诚于他的家族,未曾将家族的秘密大肆传扬出去,亦未曾如他父亲的遗愿一般,向家族报复。可他太过痴迷于血脉之秘,从而引起了后来一系列的事,却也是罪魁祸首。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往复。
“前辈,你究竟活了多久,长生不老之术究竟是否有效,我其实都不关心。但我希望你的研究是有成果的,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鸾凰血脉拥有相当强的治愈能力。借你当年炼制的血丹一枚,给与我的小妹妹治病,想来你也不会介意。你是家族的罪人,但我还是将你安葬于此,如你所愿。当年杀害你的凶手,我会找到的,并非是为你报仇,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为了复仇活着。我想要的,是真相。若我找到了,你或许就能瞑目了。二十多年了,但愿我还能找到。就这样了,前辈……”沈绥双手合十,拜了一下,随即带领手底下的人出了葬洞。
沈绥等人周身湿漉漉地回到了张若菡、沈缙等人的身边后,将洞内的情形详细描述了一遍。让沈绥意外的是,她话刚说完,沈缙就打着手势道:
【阿姊,我做好决定了。那枚血丹,我会服下的。】
沈绥初时有些吃惊,但很快似乎就已经理解了妹妹想法转变的原因。她从腰包中取出存放着那枚血丹的匣子,递给沈缙,笑道:
“那就赶紧服下吧,趁着你还没反悔之前。”
【不会反悔,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想通了。或许我早就该来这里看看,看看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观念,与外界真是太不同了。】她取出了丹匣中的血丹,一仰头就吞了下去,仿佛只是吃了个什么很普通的东西似的,随即问道:【阿姊,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妹妹,是尹家人,对吗?】
沈绥眸中有泪光闪烁,一时哽咽,终于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尽说些废话。”
沈缙低头笑了。
开元十九年九月廿四,润州金陵,沈氏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