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提醒自己,虽然她真的很可怜,可她最终还是背叛了娘子。否则她与太平的那个孩子从何而来?我知道父亲对尹域一直抱有坚定的忠诚之心,因而我也不愿在老父亲弥留之际顶撞他,就没有提及这个问题。父亲最后握着我的手,将伊家传世的手札交给我,又叮嘱我一定要尽力辅佐尹域,不要纠结于往事。她告诉我尹域所做的一切都有着太多的无奈,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可他这话听在我耳中,却让我愈发觉得父亲是在为她开脱。
父亲去世后,我无心在长安久留,想着要尽早去寻娘子下落。至少我要找到娘子,将她带回长安。则天圣人已然不在,太平如今与尹域也做了十年“夫妻”,也是时候让娘子回来做个了断了。若娘子愿意原谅尹域,我或许也会摒弃前嫌,重回她身边。我将手札交给了妹妹保管,告诉她我会回来。随后便匆匆离开了长安。
此后数年的时间里,我先是一面在军队之中服役,一面四处打听秦怜、族婆婆与筱沅的下落。个中经历无数波折与磨难,我一度从军队退役,带着我不多的存款,穷困潦倒地在各地奔波。也就在我离开长安后不久,我得到一个让人心惊的消息,太平公主府遭遇灭门惨案,上下上千口人死于非命,一把大火将公主府烧得干干净净。而尹域……也凄惨离世,死状诡异,死后尸首都消失了。这个事实,我花费了数个月才接受。数度想回长安,可最终还是没有成行。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三年后,我在幽州遇上了白六娘,继而见到了许多年未见的族婆婆。彼时白六娘已经成为族婆婆的义女。我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一个诡异又震惊的消息。
当年娘子被抓走后没多久,她们就找到了娘子。劫走娘子的歹人被一群道士驱赶走了,娘子被救下,恰逢族婆婆与筱沅追赶上,与那群道士相逢,得知那群道士是西北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道士。此后那群道士提出,将娘子带到莲花山上治病,或许他们有办法治愈娘子。于是族婆婆就与筱沅一道跟了去。
我问及她们为何不与秦臻或者千羽门联系,族婆婆却道出了她的想法。她说她即不信任尹域和千羽门也不信任秦臻,她只想让娘子治好病,陪伴她去隐居。这也是娘子的意愿。不论是秦臻或者尹域,都无法脱离那争斗的漩涡,她们都不希望在吃了这样的大亏后,还继续明知故犯。而筱沅,一直对秦怜忠心耿耿,自然没有异议。
想法是好的,此后十年的时间,她们一直都在莲花山上陪伴娘子治病,娘子已经恢复了意识,甚至能够坐上轮椅移动了,也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直到得知长安太平公主府出了事,娘子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儿赤糸,她知道赤糸严重烧伤,揪心之下,恳请族婆婆去找赤糸,为她改换面容,至少能让她有一个正常人的形象,让她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
族婆婆挨不过娘子的恳求,便独自一人下了莲花山,留筱沅陪在娘子身边。她赶往金陵老宅,按照娘子的要求,为赤糸和太平的孩子琴奴改换容颜。可等她回到莲花山上,却震惊地发现,娘子不见了,就连筱沅也消失了。而青云观内竟然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闭,一个道士也未曾留下。
她暗道不好,娘子八成是又被歹人劫走了,当年那帮人竟然还是贼心不死。她匆忙之下,没头苍蝇般地打听娘子的下落。可这样一个隐居的人,在茫茫大漠里,到哪里去寻?族婆婆绝望之下,曾一度想到了轻生。她觉得若是娘子此后再也找不到了,她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可是后来,她还是振作精神,从抓走娘子的那伙人查起。慢慢的,一个庞大的、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教组织被她逐渐排查了出来,她利用自己神乎其神的伪装技能,深入邪教内部,逐步接触到邪教上层核心。终于,就在我与她幽州相遇的前不久,她已然能确定,娘子就是邪教的圣女。当年曾经纠缠过尹域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娜依,也在邪教之中。
而我的到来,对她来说是如虎添翼,她推测娘子或许就被藏身于大漠之中,她希望我能加入她,一起去大漠中寻找娘子的下落。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我们当机立断开始行动。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愈是深入邪教,愈是能察觉当年之事的复杂程度。那不仅仅关乎到爱与恨的纠缠,或许还牵扯到了其他更为腌臜隐蔽的阴谋。
我活到二十多岁, 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位你相当熟悉的人做出了让你费解的,完全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时,你该考虑到的不是定义她的本性如何,而是推测她这么做的原因为何,以及暗藏在背后的苦衷。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一定意味着有特殊的原因。
我的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 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与我说起十年前秦怜刚刚重伤之后所发生的事。他生怕自己衰弱的口舌无法将事情说清楚, 每一句话, 都要确认我听懂了才会继续说。他说一句,我重复一遍,这一场漫长的谈话,几乎持续了一夜,直到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说:“儿啊, 你可知道主人对娘子的感情到达了何种地步?你怎么能误会她背叛了娘子。她为了保护娘子,不惜牺牲自己此后半辈子的人生,只为换取她的性命延续。我们尹、伊两族,是刀俎之肉,一旦血脉的秘密暴露,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昔年, 老主人曾与则天圣人达成协议, 千羽门协助则天圣人监察各地百官与阀阅, 获取民间消息。作为交换,则天圣人为我们广开商路,扩大千羽门的经营范围。主人出生前后的短短五年时间内,我们的长凤堂分号数量就增长了十倍不止,商路也拓展到了西域与海上。千羽门甚至在武皇在位初年,接触到了遥远西方的拂菻帝国,见识到了一些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
虽然千羽门与延陵沈氏之间的关系严格保密,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长凤堂是延陵沈氏的产业,而长凤堂又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在则天圣人眼中,延陵沈氏是她密切关注的对象。
作为沈氏这一代的新家主,主人她有自己的志向。她惊才绝艳,一身的才华不愿埋没,也绝不希望只是做一个富贵太平人。她希望能施展才华,报效家国。但是,她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本家延陵沈氏,而让武皇另眼相看。她本女儿身,即便女皇在位,可女臣却少之又少。一介女流想要入朝,谈何容易。或许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女扮男装入朝之后将身不由己,她害怕万一出事会牵连到本家,才会隐藏了自己延陵沈氏当代家主的身份,改换旧姓——尹,南下湖州,随后又上长安。
但是,是金子总会发光,哪怕再如何遮掩,也盖不过自身的锋芒。何况,主人的性子,并非是那种善于藏锋之人,她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原本就打算尽早展现才华让则天圣人重用,若是藏锋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主人初入长安后,并未刻意掩盖自己身上的光芒。但是她一身的磊落,却必然会招致祸端。长安乃是非之地,容不得如此锋芒毕露之人啊……”
说到这里时,老父亲眼里已经是泪光闪烁。
“则天圣人……并非完全是她心目中的则天圣人,而太平公主……更是绝对不可招惹的人物。娘子出事后,主人当晚将我与小姑姑(即族婆婆)招到了书房密谈。她要我们将谈话内容绝对保密,不可外泄。很多事,只有我和小姑姑知晓。
儿啊,想必你还记得,武皇八十寿诞,你入宫后被迷晕的事罢。”
我点头,这件事我毕生难忘。
“就是那晚,主人她……被太平公主迷晕后,失了身。也是那晚,太平知晓了主人身上的秘密,从此拿住了主人的把柄。”老父亲断断续续艰难地说着,“你恐怕会疑惑,即便知道了主人的女儿身,可太平又怎么会知晓鸾凰血脉的事。虽然主人娶妻且有孩子,但那孩子怎么能认定就是主人亲生的呢?但是太平是不会被蒙骗的,即便主人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可太平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说辞。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娶妻已然是匪夷所思,若是还能与妻子之间诞下孩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将会是多么惊奇的事情,她相信主人绝非常人,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
与太平的那一夜之后,主人否认了赤糸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可这也就相当于污了娘子的清白。若赤糸不是主人的孩子,那娘子怀孕生女,岂不是其他男人所为?计算一下孩子怀孕到出生的时间,还是在娘子与主人婚后发生的事。太平公主虽不了解秦怜,但却相信主人的眼光,她怎么会爱上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因而太平根本不相信赤糸非亲生的言论。
主人之后考虑良久,最终还是主动找到了太平,承认了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她宁肯暴露血脉之秘,也不愿污了娘子的清白。况且,她知道太平心中有疑虑,不会轻易打消,与其这般僵持,导致太平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不如掌握住主动权,先将局面压下。但是,太平绝不是好相与的。她说她愿意给主人保守秘密,条件是主人要与她幽会,做她的影子面首。主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血脉的秘密让太平知晓已然是极其糟糕的情况了,她决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而要她背叛娘子与他人发生关系……她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好在太平也并未咄咄相逼,只说她愿意等,何时主人能够考虑清楚,再答应不迟。太平显然有足够的把握,主人撑不了多久。鸾凰血脉越是重要,主人能够做出选择的余地就越小。她坚信,无论如何,主人都会来到她身边。”
老父亲痛苦地喘息两声,沉默了良久,才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