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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第一百八十四章【外传·凰涅篇】

那日,赤糸捏着这封信,反复读了良久。她望着信上字字句句,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噗”地呕出一口鲜血,喷在信纸之上,晕厥过去。

那日,伊颦与琴奴被她吓坏了,也因而终于得知她深埋心中那如海深沉的情感。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多么大的打击,恐怕只有赤糸自己才能切身体会。她们甚至觉得,那口血,是赤糸将自己的灵魂呕了出来,十数年的努力,或许那一刻在她心目中,已然化为飞灰,尽数消弭。

卯卯啊卯卯,我千方百计想要回到你身边,辅佐你实现我们当初的誓言。可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你让我还如何去辅佐你……我这十数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倦了,累了,伤透了。好几日她如行尸一般坐在廊下,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如当年她遍体烧伤,在金陵老宅廊下的模样。一纸书信,将她打回原形,仿佛她挣扎着从深渊中爬出来,刚要望见曙光,就被命运残酷地一脚踢了回去。

如果,她们都不需要我,没了我,她们都能好好的,幸福地活着。我是不是……就不该再出现了。她如是想到。

莲婢……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在廊下啜泣。

琴奴做不了什么,伊颦也做不了什么,谁都无能为力,这个结,只有赤糸自己才能解开。琴奴唯一做的事,就是将赤糸的雪刀,递到了她的手中,告诉她:

【阿姊,你是雪刀明断,拿好你的刀,做出你的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永远跟着你。】

数日后,形容消瘦的沈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提着刀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她说:

“该做的事情,还要继续做。有些事,我必须查清楚,有些人,我也必须去面对。一切都要做个了断,我不会有始无终。”

如若命运要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我至少要挣扎到生命最后一息。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雪刀明断沈伯昭,奉诏入长安调查慈恩怪猿一案。

苍阙黄城恒立,十六载时光东流,火中涅槃,风雪归人。

赤糸十六岁那年是在长安城中度过的。倒不全是为了科考, 实际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重建长安千羽门总部, 以及以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讯息网络。无论如何,两京之地都是最为紧要的。偏安东南的金陵城,得不到紧要的消息, 鞭长莫及。在两京让千羽门重新立足,才是她重建千羽门最关键的节点。

在长安这一年,发生了诸多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 莫过于她与颦娘在青云观偶遇秦臻一事。秦臻时常会去各大寺庙、道观祈福,与住持论道, 用他的话说, 是为了求心安。那日他来到青云观, 却不知为何心伤过度, 以致气血翻涌, 晕倒在地。幸而得颦娘及时出手相助,才能很快好转过来。

在认出秦臻十来年变化的样貌后,赤糸就明白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外祖父。她虽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秦怜,可见到秦臻, 孺慕之情却油然而生。秦臻本就中年得女, 然而在丧妻后没多久,他又痛丧爱女,五十好几, 孑然一身。孤独的老人, 让赤糸心中绞痛。她多么希望能与老人相认, 能侍奉在他左右, 让他能安度晚年。可她做不到,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做到。她只能偶尔打着看望老人家病情的名头,带着些酒食、药材上门,陪老人家坐一坐,聊聊天。

在老人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热心肠的书生郎。听闻赤糸是来参加春闱的,他还用心指点了许多。可惜,赤糸并非要去考进士科,她只打算考明经科。考明经的目的,是她不愿太过靠近权力中央,也不愿让太多人知晓“沈绥”的存在。眼下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在外处理,不可能时常留在长安一地。何况,进士科入官场,耗费的时间太长,她等不起。她需要一条捷径,能让她更早、更快地进入官场,又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在考完明经后,她甚至没有去查看榜单,她知道自己定然考上了。而紧接而来的武举,她亦是报名参加,轻松中举。其间,她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因而成绩并不突出。长安知晓她的人,也不过以为延陵沈氏这个陪居世族末席的小门阀,子弟本领平平,也就只能交出这样一份成绩单了。

翌年,恰逢是募兵制开始的头一年。京畿一带军府大量募兵,沈绥离开了久居一年的长安,带着明经科与武举的两份成绩单,前去投军。她的目的是想尽量靠近洛阳城,以便她可重新建立洛阳的千羽门分部,所以她分析募兵条口的隶属,特意择了一处最为可能调往洛阳的新兵营。不过事与愿违,她被分配入了怀州折冲府。怀州虽也在河南府辖内,可距离洛阳,却是很远。

那是赤糸第一次与颦娘、琴奴久别。她们是不能入军营的,赤糸只能让她们先行前往怀州城中安顿,而她自己则需想尽办法离开军队,进入怀州官场。

参军从政,是她必须走的路。其中的身不由己,她早有预料。但若不走这条路,将来重回长安,查明当年真相,实现她的抱负,将困难重重。千羽门毕竟是江湖组织,朝堂上的政事,千羽门几乎接触不到。她如若要查当年的惨案,不入官场,是断不可能的。因而她必须要入官场,而且还要做司法刑判之官,如此方得便利,而不会被怀疑。

独自一人在军营之中,她时刻绷紧神经,除却努力表现以求上司青眼,她还需要时刻警惕自己身份的暴露。好在她扮男子时日已久,很多习惯也算融入骨髓了,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身份来。只是她每每遇上他人约她一起去小解,亦或去河边戏水冲凉,她都只能拒绝。不免总让人觉得她不近人情。

最险的一次,是怀州折冲府举办全军比武大校。那是个酷热的夏季,她的对手几乎都打着赤膊,可她却只能捂着深色的衣物。在与人比试枪法的过程中,她不慎被对手划破衣袖,露出了她右臂之上蔓延的凰涅纹。当日晚间,无数兄弟追着她,要扒掉她的衣物瞧看她的纹身。幸而她跑得快,后又有上官前来呵斥,那帮野小子才最终作罢。

事后,她请兄弟们吃了一顿酒,席上解释了一番她背后涅纹的来历,才总算化解了他们的好奇心。她说着涅纹是幼时体弱多病,一位道士要她纹上,以抵御疫病的。而实际上,这凰涅纹,是她十五岁时在茅山求学那年,由陈师兄,也就是昔年的“九龙涅”给她纹上的。琴奴也有纹身,在后腰附近,是八瓣金莲。她最初只以为纹身的目的是掩盖她们后背的大面积疤痕。而在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当年司马师尊会让陈师兄在她后背纹上凰涅纹。因为她是鸾凰血脉的继承者,仅存世间的涅槃凤凰,百鸟千羽之王。这一点,司马承祯很多年前就已然知晓了。

很多关于司马承祯的事,当年颦娘都有所隐瞒。赤糸以为自己后背的烧伤,是颦娘一力治愈的。其实并不完全如此,颦娘曾去拜访过司马承祯,向司马天师求助。治疗烧伤的很多药方,是司马承祯从道门珍藏的医学典籍之中取出,给与颦娘的。若不是有这些药方,恐怕赤糸与琴奴的烧伤,不会好得这么快这么好。而颦娘也并非故意隐瞒,而是司马承祯不希望赤糸与琴奴知晓,他只是让颦娘在两人烧伤痊愈后,带他们上茅山修习一段时间,算作药方的交换条件。

而为何司马承祯知晓赤糸的鸾凰血脉之谜,却又是不得而知之事了。

在军营中的赤糸,因为突出的能力,从一开始的一名普通兵士,升入都虞候,慢慢做到了都虞候副统领,又因为破获一起军器私吞大案,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开始专司司法断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