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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莲婢,你对她真狠。”

沈绥感受到张若菡身躯微僵,顿时察觉自己失言,忙道:

“抱歉,莲婢,我不是非难你,是我说错话了。”

张若菡清眉颦蹙,伸出手来附上沈绥的面颊,道:

“赤糸,我何尝不心痛,但我别无选择。我七岁时就是她的伴读,一整个童年都陪在她身畔,我太了解她了。可是,我其实又不了解她。自从……你家中出事,她就变了。那年她十三岁,一整年都未曾与我见过面。翻过年头来,她便封了公主,随军出征了。此后她在外,行军打仗,成婚嫁人,整整十一年,我未曾与她见过面,书信寥寥,言不由衷。我不知道她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哪些事,心态上有何变化。五年前,她终于回来了,原因却是因为她丈夫萧八郎战死,母亲也忧郁而死。她痛失两位亲人,我实在不忍,便去看她。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沈绥点头,握住她附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轻轻摩挲着。

张若菡低头道:“我懂你的心情,你与她之间,其实还维持着当年孩童时那般真挚的赤子之情,你觉得我对她太狠,太过绝情,是情理之中。但我与她之间,早就变了,早已回不到过去了。她已不是我的卯卯郡主,我亦不是她的伴读莲婢,从她对我生情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形同陌路。她与我之间,不该有那样的情感,那是灭天绝地之情,成全不了任何人,只会毁了所有。为了她好,也为了我们所有人好,她必须斩情。”

她的声线是那样的痛苦,说到最后,沈绥清晰地看到有一滴泪水滴在了那碗银耳红枣羹之中。沈绥的心绞痛难忍,以至喘不上气来。

“嗯,我懂,我都懂。对不起,莲婢,对不起。”沈绥隔着窗,吻去她滑落面颊的泪。

“不要说对不起,你总说对不起。”张若菡的声音有气无力,手上却攥紧了沈绥的衣襟。

“好,我不说。”沈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抚摸着她清瘦的面颊,指尖滑过她泛红的眼眶。

“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你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人扛。”张若菡看着她漆黑的瞳眸,说道。

“好。”沈绥点头。

“这本就是我们三人的事,少了谁都不行。当年我们发过的誓言,我可不希望那只是一句童言,我是真的希望可以实现。”张若菡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沈绥抿唇,道:“会实现的。”她端起那碗银耳红枣羹,自己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然后捉起调羹,喂张若菡喝。

张若菡初时不肯开口,沈绥便道:“张嘴,不然我可嘴对嘴喂你。我一会儿就要走了,这几天都不得来,你就依我一回。”

“你这人……”张若菡薄怒地瞪她一眼,却又乖乖张口,喝下那一勺。

两人便这样,你一勺我一口,将这碗银耳红枣羹分食而尽。

沈绥用袖口拭了拭嘴角,随即趁着张若菡不注意,飞快地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道一句:

“我走了。”

然后迅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但还是发上来了,稍后捉虫。

【注1】出自《道德经》第三十二章,这里莲婢是联想到了情人彼此结合。

【注2】合卺j酒,新房交杯酒,又称合卺。古语有“合卺而醑”,卺的意思本来是一个瓠分成两个瓢:“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婿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醑。男方喝完之后,要把杯子倒过来,取阴阳和顺之意。不然这辈子就要被老婆欺负了。

却扇,古时,新妇多用扇遮脸,需待交拜后去之。称为“却扇”。

合髻,也称作“结发”,象征夫妻和睦,永结同心。

“三娘, 厨房熬了银耳红枣羹, 每房都送了,您用点罢。近来奔波,日头又干, 滋补滋补。”无涯提着食盒走进了张若菡的闺房, 说道。

“你放着罢,我一会儿用。”张若菡应道,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正坐于梳妆镜前, 散了挽发用的桃红丝发带, 细细用篦子梳理一头乌黑的秀发。

这时节, 虽已转暖, 夜里还有些微寒, 无涯将那羹汤用滚水温上。就见张若菡放下篦子,问她:

“二叔还在与道济世伯饮酒吗?”

“可不是嘛, 但张公他老人家高兴着呐, 许久未见二郎君了,得喝个尽兴, 尤其还有那李郎君在,那可是号称酒仙的人物。”提起这事儿, 无涯好像很是开心,语调愉快地说道。

“可得看着道济世伯, 他老人家身子已经不硬朗了,喝多了可不好。”

“放心吧三娘,有二夫人在, 他们几个喝不多的。”无涯道。

张若菡转念一想,也是,她那二婶娘,可是出了名的会持家。说得更赤白些,她那就是抠门,家里藏得好酒,定是舍不得让人多喝的。二婶娘总是说,家中好酒将来要留着给自己婚宴上饮,张若菡每每听闻都是哭笑不得,二婶娘就是会各种拐弯抹角地催婚于她。

不过现在好了,她婚期已不远。张公这一高兴,怕是家中人都已得知她与赤糸的事了。婚期之事,沈绥在路上就与张说、张若菡商量好了。回洛阳后,会隔三日时间,这三日时间,沈绥要用来处理和安排一些事务。第三日早间朝会,恰逢望日大朝会,张说将携沈绥直接向圣人提请亲事,拜求圣人赐婚。

至于为何要请圣人赐婚,沈绥有多方面的考虑。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李瑾月与张若菡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少牵扯到了皇室以及圣人的颜面。四年多前,李瑾月与张若菡磨镜丑闻一事爆发时,圣人的态度显得相当厌恶排斥,当时还狠狠斥责了李瑾月一通,对张若菡也有禁足三月的惩罚。因而如今张若菡的婚事,总得让圣人过目过耳,他或许才能对李瑾月放心,对曲江张氏放心。同时,让圣人赐婚,也是为了给李瑾月最大的压力,让她放弃对张若菡的念想。

但这听起来实在太过残忍,因而张若菡每每想起婚事,在发自本能地欣喜期盼之后,却会被更浓郁的忧愁焦虑笼罩。今日,不知道赤糸是不是去寻卯卯了,若是去了,谈得如何?自与沈绥在家门口分开,她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一直到了现在。

刚归家时她已沐浴更衣,这会儿用过晚膳,已是无事。长途奔波这许久,按理说她合该疲惫不堪,这会儿应早些歇下了,但她却也毫无睡意。走至书架旁,随意挑了道经一卷,便端坐于灯下,不经心地漫看。

倒是无涯真的累了,坐在炭炉旁,守着那碗银耳红枣羹,眼睛逐渐眯瞪起来,头也一点一点的。

张若菡注意到了,轻拍了她一下,道:

“你去睡吧,我这无事,你不必守着了。”

无涯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呵欠,道:

“三娘,那您记得吃羹。”

“我省得。”张若菡好笑道。

无涯准备退出房去,临出门,张若菡问她:

“千鹤呢?怎么回来就不见她人影了。”

“哦,她说去看个友人,今晚会借宿在那友人家。”无涯回道。

友人?她一个东瀛浪客,只身一人在大唐,无亲无故的,竟会在洛阳有友人?张若菡倒是有些讶异,不过仔细想来,她在两都流浪已久,有几个江湖友人也不奇怪,于是无甚在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无涯便离去。

张若菡独自一人坐于屋内,灯火如豆,她支臂撑首,缓缓翻着书页。看到一句“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注1】,思绪却忽的发散而开。不久,她那如画的眉目却缓缓松垂而下,竟有种迷离之意上涌了。倒不是犯困,就是止不住陷入于一种强烈的幻想之中,幻想着她与赤糸大婚时的场面,她们身着喜服,于青庐下却扇合髻,共食同盘,连饮合卺【注2】,那场景,该有多迷幻,竟是她此前十数年来从未敢想的。

直到“啪”地一声,她闺房西面牖窗传来了清脆的响动,她才惊得回神。

“谁?”她蹙眉问。

“莲婢,是我。”窗外有人压低嗓音唤道。

是赤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