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侧头看了他一眼。神社里当然会有神明,这几乎是灵能界的常识。但是看了一眼屋子里同样投过目光的其他人,想起来这些人都算是行外人,和月想了想还是解释道,“那间神社被祭拜了上百年,就算以前没有神明存在,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中,也会经由村民的信仰自行衍生出神明。更何况……”
银发少女顿了一下,没有接着说完下半句话,但是她之前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坐在和月身后的巫女抬眸看了她一眼,水色的眼眸中倒映出了银发少女背脊挺直的身影。不同于这些不了解内情的普通人,除了和月现在说的话,她还想到了另外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眸光微微闪动中,巫女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总而言之,妖刀姬大人的到来与刀的事情无关……不,也不能算完全无关。”
和月略微纠结了一下,慢慢地组织语言道,“要从头开始说的话,这件事应该是从令先祖,真田信繁阁下那里起始的……”
真田信繁,又名真田幸村,日本历史上三大末代悲剧英雄之一,被岛津忠恒称誉为战国第一强者。在那个混乱灰暗的年代,他身上的光芒连战争的阴影也无法掩盖,他的勇武之名甚至从人类那里流传到了妖怪中。
妖刀姬在寻找友人的途中,偶然路过了一片人类的战场,然后,她就亲眼见到了那个英名传遍整片日本岛的人类。
在激烈的战斗中,那纵横在战场上带起一片血色的耀眼刀光和如死亡般美丽的杀意几乎是顷刻间激起了妖刀姬的战意。
妖刀姬并不完全只是一把刀,她是世间所有刀魄意志的结合体,从骨子里她就渴望战斗,渴望鲜血,渴望杀戮,与强者战斗的欲望时刻在她身体中沸腾。
真田信繁作为人类,居然能够激起一个从平安京时期就存在的大妖怪的战意,即便是他也足以自傲了。
青年自己是这样想的,而且也直率地直接大笑着说了出来。
“能够与阁下一战的话,我的名字直到百年后的后世都会有流传吧。就算在这一战之后,真田信繁死在了阁下刀下,也不枉来这世间走过一遭了。”
那是在他们第一次比试结束之后,那位爽朗率直的青年说过的话。妖刀姬并没有动用她作为妖怪的力量,单纯作为刀,或者说,单纯作为人类意义中的“武士”,与青年比拼了各自的剑道。
人类真是一个神奇的种族。即便大部分弱小得毫无多看一眼的价值,但每隔几百年的时间,那些弱小得乏味的种群之间,却总能出现一两个耀眼得照亮整段历史的天才,那是连大妖怪都会为之侧目的存在。
这段话来自于酒吞童子,当然,原话的措辞并没有这么客气。
那时候那个嚣张狂傲的大妖怪坐在如火般红艳的枫树下喝着酒,并且难得地有些沉默。鲜红的枫叶从枝头飘落,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端着褐色的酒盏,在他目光的尽头,一群人类哭号着抬着一座棺椁从山底下的小道经过。
同样因为某个原因聚在了那里的妖刀姬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对于这段话却是认同的。
500多年前酒吞口中的人类指的是平安京第一豪杰源赖光,而现在,妖刀姬觉得这些话对于面前这位战国时期的第一强者也同样适用。
妖怪对于被自己认可的人类总是会格外宽容一些,所以当真田信繁因为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拒绝了妖刀姬的决斗邀请时,她也并没有动怒。
“此身若只属于信繁一人,那与阁下的决斗我绝不会有片刻的犹豫。然而,真田信繁身上还肩负着父亲大人的期望和真田一族的荣耀,绝不能将此身轻抛于此。”
黑发青年一脸肃穆地看着面前的妖怪,在说完这段话之后,他笑着伸出了手。
“来做一个约定吧,待我辅佐主公扫平这乱世之后,信繁肩上责任已尽,到时候再与阁下痛快大战一场,那该是何等惬意啊……”
妖刀姬同意了与他的这个约定。
然后,她就继续奔波在人世间寻找友人的消息,没有再关注人类之间的战局。
时间对于妖怪来说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大部分妖怪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是一辈子的漫长时光,他们可能打个盹就过去了。
妖刀姬处理完友人的事情以后就回到了阴界,待人间一统的消息从阳界传来,妖刀姬为了履行约定再次踏足那片土地,却得知了真田信繁已经去世的消息。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气吞万里的豪杰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挡天下大势。战国时期的末期,德川家所属的东军盖过了真田信繁及其父亲辅佐的石田方的西军。虽然真田信繁和其父真田昌信创造了以一千左右的兵力拖住了德川秀忠三万八千大军使之无法赶到关原主战场的奇迹,但是,主战场上原本属于石田三成一方的小早川秀秋倒戈,吉川广家消极观望,西军最终一败涂地,血洒美浓。代表至高权利的幕府将军宝座上最终坐上的,是源自三河国的德川家主帅,德川家康。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地说着要辅佐主君扫平天下的青年,最终落得了一个被德川家软禁于九度山,郁郁而终的结局。
妖刀姬赶去九度山时,遇到守在真田信繁坟前的真田家后人,那人给了她一封信。那位后半生都在郁郁不得志中度过的青年,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终于重拾起了年轻时的雄心和气魄。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拿不动刀了,但是还是将自己一身精湛的剑术传了下去。然后,他留一封信给曾经与他定下过约定的妖怪。信中说,他与妖刀姬之间的决斗,真田信繁已经无法完成了。但是真田家还在,真田家的剑术也还在,假以时日,真田家一定能够再出一个继承他的天分和剑术的天才。到时候,就由那名后代来履行他的先祖与大妖怪之间定下的约定。
“嘛,就是这样。”
和月一口气讲完了这段掩埋在长长的历史中的故事,右手端起茶杯,她低头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
“那把短刀是妖刀姬留下的,而且本身也生出了灵性,按理说除了短刀认定的主人,其他人都是拔不出来的。但是因为真田家有和妖刀姬的这个约定在,所以那时候真田阁下稍微尝试就轻易把刀拔出来了。而真田阁下拔出了妖刀姬的刀,妖刀姬大人那边也是有感应的,在她看来,自然是觉得真田家的后人要履行祖先的那个约定了,所以就直接找过来了。”
和室中一片沉默。
在这之前,真田家的人对这件事情有过诸多猜测,但谁也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原因。
不,不能说简单。毕竟其中涉及到的,是真田家历史上最有名的祖先和大妖怪之间延续了将近五百年的约定。
将事情解释完之后,浅川和月就坐在一边安静的开始喝茶。在众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复杂沉默中,最先开口的居然是真田弦一郎。
“浅川……阁下。”
“嗯?”
浅川和月抬起头,房间中的人也立刻将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得知了先祖信繁大人原来还给自己的后辈挖过这么大一个坑,真田弦一郎此时的情绪居然还尚算平静,甚至此时他还有心情关心一个刚刚被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忽视了的细节。
“并没有质疑浅川阁下的意思,只不过,之前被袭击的几个人,小松几位师兄包括前来做客的山本阁下,他们并不是我们真田家的人吧。”
“啊,那个啊。”
提起这件事,浅川和月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色。
“那个……因为真田家里有结界啊。”
一群在祖宅住了这么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结界这种高大上的玩意儿的真田齐齐愣了一下。
“设置结界的手法挺高明啊,白天看不出来,到了晚上它才会自然张开阻拦擅自到访的妖怪的进入。”
这也是真田家作为日本有名的大族之一,却从来没有遭遇过妖怪的困扰,以至于后人都完全不相信妖怪的存在了的原因。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算是有结界,原本也是阻挡不了妖刀姬这个等级的妖怪的进入的。只不过,额……”
没有人知道,在妖怪界横扫一众妖物,实力强大无匹的妖刀姬小姐姐……她是个路痴。
不同于天生天养的其他大妖怪,从刀的意志中诞生的妖刀姬,根本就没有左右东西南北这种概念,毕竟……你要一把刀能有什么方向感……
真田家的外面的结界的确拦不住妖刀姬,但是真田大宅中曲曲折折的回廊以及被内部的结界分隔的乱七八糟的空间让妖刀姬几乎是一走进去就迷路了。
找不到真田家的人,在真田家转得十分不爽的妖刀姬小姐姐就先拿倒霉地被她碰上的真田家的弟子来试试手了。
“……因为妖刀姬大人能够准确找到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存放短刀的房间,另一个是真田家的道场,所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田家的人常年在道场练习剑道的原因让那个古老的道场和身为刀的妖刀姬产生了感应,总而言之,这个神秘袭击背后的真相让和室中的众人沉默得更久了……
在场算是意外被扯进这件事情中来的泽田纲吉端着茶杯坐在一旁干笑。怎么说呢,在听完了这个真相之后,他莫名就觉得那个叫做妖刀姬的大妖怪不是那么可怕了呢。
真田宅的主室。
头发已经半白的真田玄右卫门跪坐在和室中央,双目微微闭合。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座刀架,一把有着许多年历史的长刀横在刀架上,阳光从房间的气窗洒进来,正好落在真田玄右卫门左侧半米远的地方。安静地和室中,刀与人一起沉默着。
和室的大门被拉开,真田家的现任家主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
“几位客人已经安顿好了吗?”
“是,父亲。”
真田玄右卫门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走到刀架前。即便已经到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年龄了,这个目光如苍鹰般清明的老人行动间依然敏捷,带着一种武者特有的干净利落不见半点老态。
那双苍劲有力的手拿起刀架上的长刀,一手握住刀柄。
“唰。”
长刀出鞘的清脆声音响在和室里。
银色的亮光从刀身流淌到了刀尖,堪堪凝住。
“慎太郎,武士的信条是什么。”
真田家主喉头一梗,声音低哑地开口,“义、仁、勇、礼、诚、名誉、忠义……”
“你还忘了一条。”手持长刀的老人微微侧过头,像是很久以前教育自己的亲子时那样,语调平静却郑重,“重信义,轻生死。”
“父亲大人!”
真田家主猛地抬起了头。
真田玄右卫门却并没有回应他,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先祖留下来的长刀。
“真田家让那位大人等了太久了。”
“可是……”
“好了,不要多说了。”
真田玄右卫门挥了挥手,“时间就定在三天之后吧,吩咐家里人,我准备斋戒沐浴三天。虽然不宜太过声张,但也算是一件盛事了,请浅川阁下和彭格列阁下也留下来旁观吧。”
“等等,父亲大人。”真田家主看着自己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父亲,急忙道,“就算是要履行约定,请让我代替您来……”
“慎太郎!”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真田玄右卫门一口喝止了,头发已经半白的老人严厉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当初信繁大人为什么和那位大人定下约定吗?”
真田家主呼吸微微一滞,“因为责任。”
“既然你还记得,就应该知道,现在你才是真田家的家主!”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砸在真田家主面前,男人顿时沉默了。
真田玄右卫门走到了跪坐在地上的真田家主面前,弯下腰,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位严肃了一辈子的老人,在这个即将告别的时候,脸上难得地流露出来几分温情,“我走之后,真田家就完完全全落在你肩上了。要好好地啊,慎太郎。”
“父亲……”
真田玄右卫门直起腰,然后背过身摆了摆手。
“武士的生命,就要如同樱花一样,在该飘零的时候飘零。果断地面对死亡,这才是武士。”
房间里沉默了良久,终于响起真田家主一声低低的,“是!”。</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