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特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说,因为我信任这位教授。"
翻译到这里,约翰尼也忍不住看了看西列斯。应该说,所有人都看着西列斯,包括福斯特和加勒惫”
加勒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但也不能说那是敌意。他的目光中更蕴藏着一种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的了然。
他好像是认为,既然西列斯是幽灵先生的"人偶",那么幽灵先生说不定早就已经和福斯特打过交道了,所以福斯特才这么信任西列斯。
……说不定在某一刻,他的心中还产生了同感,以及一种微妙的,"我比你知道更多"的得意。
于是他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看起来这场对话势在必行,每个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列斯与福斯特单独去了不远处,一个能够被其他人看见,但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地方。
琴多原本想跟上来,不过福斯特坚持和西列斯单独对话,于是琴多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目光凝视着他们,生怕福斯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过福斯特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十分冷静。
他仍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的目光没有望向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说∶"教授,我想跟您说的是∶抱歉。我想要跟您道一声歉。''
西列斯证了一下。
"……我不该邀请您参与这一趟旅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会有一些事情,改变。"福斯特的声音很轻,"您看,我甚至完全没有晕船。这和家族的说法不一样。"
晕船。这个词让西列斯想到福斯特曾经的那封信。似乎朗希家族一直对小辈说,他们家族有晕船的传统,所以家族成员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出海。
然而福斯特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破了这种说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晕船的毛病。
福斯特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事情不对劲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也或许,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可能我的确已经疯了……抱歉,教授,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
……是为了昨天……又或者前天……不,昨天。我记不太清了。是为了那个时候,我在甲板上对您的言语冒犯。我不该那么说……您其实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
"但是那并不够,应该说……我不能说我自己死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海洋,正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不应该将您牵扯进来,您完全是无辜的……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使命,我们的责任。我却兴冲冲,让许多无关人士都参与了进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
福斯特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连绵不绝地出现着。西列斯甚至得仔细去听,才能明白福斯特究竟说了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福斯特猛地停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您认为还来得及吗?不、不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再刺激福斯特,但他又的确需要从福斯特的口中询问出一些问题。
他便问∶"我们之后可以等待马林号的出现。你知道马林…"
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福斯特就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只是我们……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在跳跃的篝火中,他只能隐约瞧见福斯特那双疯狂的、混乱的双眼。
他想到更早之前与福斯特的见面,不禁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你得到了什么,福斯特?"他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福斯特的面孔猛地僵住了。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凝滞了。他好像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
……在你出发之前。"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你是不是从家族那边得到了什么?"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的表情时而扭曲,时而平静;他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故意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说∶"是的,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来自过去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泥碗。"福斯特像是在强迫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当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睛。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福斯特的面色突然变得冰冷了一点。
他说∶"诺埃尔教授,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恐怕也不能再说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林号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活着,那么我希望您赶紧离开,和您的同伴一起。
"然后,再也不要到米德尔顿来了。教授,再也不要来了。"
在某一刻,福斯特的眼神中闪过了绝望与悲哀。他像是已经明白自己成为了一名旧神追随者,也已经明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一切。
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乡的阴云。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段话,然后打算离开。
"伊诺克·吉尔古德得到的那个泥碗,还是,另外的泥碗?"西列斯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
福斯特猛地回头望着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伊诺克·吉尔古德?"
"回答我的问题,福斯特。"西列斯也凝视着他。
福斯特的面孔颤抖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边颤抖,一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没法.…"
西列斯意识到现在的福斯特还是可以沟通的,但是接下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未必了。福斯特正在与西列斯作别,也或许,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所以西列斯追问说∶"一还是二,告诉我。"
福斯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绝望地对抗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最后,他缓慢地说∶!::仰
他们两个同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来不及去想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而说∶"我需要告诉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找到你更早之前习惯使用的物品,回忆当时的情况,然后重复使用……这可以帮助你祛除精神污染。"
福斯特望着他。此刻福斯特侧身对着篝火,一边的面孔藏在阴影之中,一边的面孔被篝火照亮。他那亮面的一半面孔,挣扎着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说∶"我尽力,教授。不过,可能很难……相当难。"
他没有再理会西列斯的任何话语,自顾自走回了露营地,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在他之后,亚尔佩特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关注自己的情况,也就小跑着跟上了福斯特的脚步,也进入了帐篷。
西列斯站在原地,默然片刻。
琴多连忙走到他的身边,问∶"您没事吧?"
……没事。我跟他说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希望能有用。"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蔓延着,这种预感来自于今天下午对福斯特进行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当时他已经选择了最小的那个数字,但对于福斯特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换言之,对于此刻的福斯特来说,他已经没有"大成功"的可能性了。
命运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拥有一线曙光吗?
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他随后说∶"泥碗。
"什么?"琴多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伊诺克·吉尔古德从孤岛上带回来的那个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的手里。"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几乎下意识皱了皱眉∶"但那东西不是被约瑟芬·霍西尔带走了吗?"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
三十多年前,伊诺克·吉尔古德、弗兰克·朗希等人所在的船只,因风暴而不得不停泊在一座孤岛。他们与孤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冲突,伊诺克莫名得到了一个泥碗,最后也只有他得以生还。
在返回金斯莱之后,伊诺克古怪的精神状态与遭遇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最终他去到了贝休恩接受调查。往日教会在那个时候参与到了调查之中。
按照他们从伊丽莎白·霍西尔那儿得到的信息,那个泥碗就是在这时候转交给了当时的贝休恩主教,也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母亲,约瑟芬·霍西尔。
似乎有人来寻找这个泥碗,因此约瑟芬匆忙逃出,携带着那个泥碗。她最终在康斯特公国的首都拉米法城生下了切斯特医生。
约瑟芬显然不希望这个泥碗被人夺回。但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泥碗却返回到了米德尔顿,甚至还出现在了朗希家族的后人手中。
这与约瑟芬当时的做法背道而驰,也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正交流间,加勒特走了过来,他十分怀疑地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约翰尼抓过来当翻译。
约翰尼说∶"呃……他在问,福斯特对您说了什么。"
"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手中。"西列斯没有隐瞒这一点。
约翰尼不明所以,但他已经知道他们这一次的旅程非常危险——说真的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这么刻板地翻译着西列斯的话,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
而加勒特的表情几乎立刻就变了。他立马说出了一连串的话,但是又很快摇了摇头,示意约翰尼不用翻译。最后,他只让约翰尼翻译了一句话。
"他说他期待着明天晚上的到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明白加勒特的意思—明天晚上的深海梦境。
……看起来加勒特对于西列斯不会米德尔顿语言的原因,已经彻底接受了?
时近深夜,他们没有再继续聊天,而是疲惫地返回了各自的帐篷里,打算好好休息。夜晚又弥漫出一阵雾气,朦胧了篝火。整座孤岛上都逐渐安静下来。
星星悬挂在天空,眨着眼睛,望着这个世界,以及,恍若这世界中心的这座渺小的孤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天色熹微的凌晨时刻,有一个帐篷的拉链突然被拉开了,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人。
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
他看起来半梦半醒,但又目标明确。他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直直地走向海洋。
当他路过那两个仍旧日被绑着的水手的时候,他被绊了一跤,不过他只是无知无觉地摇了摇头,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寻找着方向,就继续前进了。
而那两名水手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们的目光望着亚尔佩特,露出一种内敛的激动。他们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亚尔佩特。
那绊的一跤似乎让亚尔佩特意识到什么,他稍微改变了路线,先去了一旁的物资帐篷。那儿被锁了起来,于是亚尔佩特歪了歪头,就没有做什么。
他在附近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望见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这儿狂欢的船员们落下的。于是他欣喜地拿起了这把刀,继续朝大海走去。
他几乎平静地、愉快地前进着。不久,他就来到了海边。
亚尔佩特面对着海洋,微微笑着,带着一种从容的安详与沉静。他静静地凝望了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割下了自己的左手。
……痛苦在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发出一声哀嚎,然后猛地倒了下去。海水的盐分浸染了他的伤口,让他再一次发出了一声濒死般惨烈的叫声。他昏了过去。
血水蔓延了开来。
直到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声音才唤醒了露营地沉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