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的味道便相当浓郁了。
"大人和孩子便不能一齐保住吗,朕养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圣上怒不可遏,里面的太医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连忙让岑建业出来回话,求一求情,省得圣上一怒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圣人息怒,娘子也说过,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还是保住皇家子嗣为下。
岑建业接手的妇科生产也不算太少,治不好宠妃,天子生气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圣上的暴怒出乎他的意料,不过郑玉磬已经主动这般要求,圣上心里稍微缓一缓,也该下决断了。
圣上做过的决断并不算少,御笔一抹,不知道勾掉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犹豫,可此时此刻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屋内宫人的声音没有半点给人希望的意思,大约贵妃也要熬不住了。
一面是她,另一面是他们的孩子,圣上隐隐约约听见殿中的哭泣低吟,明明是烈油烹心,可是所有人却又敦促着天子早做决断。
若是决断当真这般容易,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迟迟不敢进去瞧她了。
枕珠满眼含悲,血色的手印清晰地印在青石地面上,她正要再同圣上说几句贵妃的话∶"圣人,贵妃说…….圣人、圣人您不能进去啊!"
不单单是跪在地上的枕珠,紫宸殿与锦乐宫的内侍宫人都惊住了,然而就算是内侍监也不敢拦住皇帝的去向,他们除了惊叫和哀求,什么也做不了。
丽妃连忙上前几步,,想要去阻拦,瞥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惠妃,咬牙停住了。
这个时候去拦圣上,只怕是自寻死路。
太医们听见外面的声音,下一刻便瞧见圣上出现在自己面前,讨论的声音都被吓停了,圣上却顾不上这些,只是用最后一丝理智清明克制自己停下,哑着声音吩咐。
"无论如何,保住贵妃,"圣上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仿佛里面生孩子的不是贵妃,倒是正要进去的天子,"若有万一,皇嗣该舍……便舍了。"
皇帝的步伐还勉强能维持得住威仪,只是这个时候往里面进,怎么也瞧不出像是理智之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太医们面面相觑,虽大感震惊,但仍将心思放在了救治贵妃上,来不及细想贵妃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与来日的荣宠。
里面的稳婆见到圣上进来,满手的血都来不及用热帕子擦,郑玉磬嘴里咬着东西,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这样的情形比被人用了刑还恐怖十倍。
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也只不过是一间精心布置的人间炼狱,触目惊心,叫人欲呕。
眼前种种,无不刺痛人眼,圣上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握住郑玉磬的手,对旁边的人喝道∶"听不到朕的话吗,保大人!"
殿内的人听见连忙动作,郑玉磬模模糊糊听见圣上的声音,痛得闷哼了一声,嘴里堵着的东西叫她说不出话,她眼神涣散,大约以为是自己痛到出现错觉了,皇帝爱惜自己的性命与气运,怎么会在这里?
"音音,音音!"
圣上连着唤了几声,见她那样无助脆弱地望着自己,眼角的泪都干涸了,早已经是心如刀割,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焦急道∶"没事了,音音不怕,想哭就哭出来,一会儿就不疼了,是咱们同这个孩子没缘,以后朕待你千倍百倍地好,我们不要它了!"
他看到郑玉磬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意识,连忙道∶"朕之前的话都是气你的,你打起精神来,朕在这里,不会叫你死的!"
圣上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想叫她清楚自己的心意,他瞧见自己心爱女子满头满脸的狼狈,咬着牙宽慰她道∶"音音已经够辛苦尽力了,是朕………朕平生杀戮过重,同你没有子女上的缘分,不是音音的错。"
宁越在一旁听着这些有些疯狂的话,略有些迟疑,却没有再劝,难得圣上也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比起腹中这个孩子,贵妃想来也是更愿意自己活下去,索性依着圣上,站在一侧默不作声。
在他心里,贵妃的性命,当然比皇子要重要很多。
稳婆们畏惧天子,不敢靠近,圣上瞧见他们这个时候还在畏手畏脚,闭了闭眼,不忍去看,低斥了一声∶"还不动手!"<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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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玉磬混沌了片刻,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圣上的话,她满眼惊恐,如何保母去子她不知道,但是稳婆的手不断用力向下,那种强烈的保护欲叫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阵力气,抬手扯开了自己口中塞着的柔软绢帕,丢在了一边。
这个孩子是她深宫中唯一的慰籍,为什么要把它留下会这么难,要她没有半分生趣地陪伴在皇帝身侧,看他一个又一个地宠爱新人,做一个金尊玉贵的花瓶,早一日死和晚一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孩子是我来生,要死也是我去死,凭什么把它拿出来?"她唇角有些被咬出来的血迹,对圣上的态度却近乎癫狂,"我就想要这个孩子!"
她大喘着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气得已经说不出了,只能恨恨地盯着圣上看,好像两人不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帝妃,而是杀子的仇敌。
这种时候当事人往往都没有什么理智,但是局外人却一清二楚,宁越见贵妃疼到已经没有半分清明的神智,反而要弄巧成拙,连忙让宫人抱住了贵妃的身体,把布塞回去,自己与显德跪在地上请圣上移驾。
"娘娘如今怕是有些疯魔,还请圣人体恤则个。"
宁越见圣上便坐在贵妃的一旁,不理旁人,总不能对圣上大不敬,回身从贵妃妆奁里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奉给圣上,含泪道∶"圣人瞧在娘娘为您费了这许多心血的份上,还请暂且离开产房,叫贵妃留些力气生产。
那香囊刺绣精致,与京中式样有别,看得出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饶是圣上的心神都放在郑玉磬的身上,听到宁越这样说也略有些分神,他想起来郑玉磬晨起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亲他,亲手为他整理衣裳时说的小物件,大抵就是这个了。
她从前闲来无事总是为孩子做些小鞋小帽,就算是动手缓慢,做的总不满意,也足以叫他这个做父亲的艳羡非常,玩笑抱怨了几次,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这样怀胎辛苦的时候做了一个,当作给他的惊喜。
他原本已经拥有了期盼的一切,却又轻易地同她翻脸,伤了音音的心。
她绣这些的时候有多欢喜,想来现在就有多不愿意看见他。
显德瞧着圣上神情松动,也劝了劝,趁着贵妃如今忽然有了力气,圣上若是离开或许还有更多的可能。
最终圣上看了一眼郑玉磬,还是坐到了屏风外面,一个她瞧不见、却又离得十分相近之处。
月落日出一天只有一次,但是在这短短的间隔里,锦乐宫却经历了反反复复几个凶险的来回,最终,在鸡人报晓的第三声过后,殿内的贵妃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没了声息,旋即殿内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圣上骤然从坐榻上起身,内殿的稳婆和宫人疲惫却尽量轻柔地将孩子擦洗干净,抱到了圣上面前,躬身道贺∶"奴婢们恭喜圣上,贵妃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
太医们也松了一口气,若不是圣上在内殿,估计那两三个年纪大的已经累得瘫软到了地上。
任谁被半夜从高床软枕的美梦中被提起来,还在圣上的注视下为贵妃施针、讨论该用什么汤药,只怕都是一样的反应。
"贵妃怎么样了?"圣上匆匆瞧了一眼这个孩子,同废太子当年出生的情形确实很相似,那丝作为人父的欣喜还没涌上心头,面上便添了忧色∶"她人好不好,可要用水?"
稳婆们正打算领赏,听见圣上这样相问,忍不住都是一愣,但到底见多了妇人难产,福身恭敬答道∶"奴婢请枕珠姑姑用巾帕蘸湿洁净温水,娘娘如今下体疼痛,喝是喝不下去的,润一润唇,睡一觉才会恢复得更好些。"
平常人喝水才需要用多大的力气,但郑玉磬的身子才遭受重创,就是呼吸也懒得呼吸了。
"圣人?"显德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贵妃娘娘平安诞下了十殿下,不知道该依何例赏赐?"
他也是做奴婢的,知道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辛苦了这么久,自然也是想多得些赏赐,圣上赏的越多,贵妃的面子也就越好看。
那种紧绷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是贵为君主,都有些撑不住,孚上便是再怎喜欢这个小儿子,也累到没心情了。
"叫人进去瞧瞧贵妃,有朕在,不必避嫌。"圣上看了看自己那个无牙的小儿子,勉强笑了笑,想要抱一抱却没有心力∶"叫人把锦乐宫侧殿收拾出来,朕稍微躺一躺,不要扰了贵妃休息。"
罗韫民听了这话立刻便起身进去为贵妃诊脉,岑建业作为贵妃最常用亲近的御医也一同进去探望,宁越累了一夜,知道这两位此时必然不会戕害贵妃,也同样清楚圣上便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回紫宸殿,连忙出去安排张罗。
"贵妃若是醒了,立刻派人过来知会朕起身,旁的事先放在书房里,晚间朕再回去。"
圣上头疼得厉害,想了想从前的旧日例∶"贵妃此漕辛苦,宫中也许久不闻喜事,只是她位份在这,已经不好加封,就按诞育皇子的份例,再翻三倍赏赐宫人,皇子出生三日,宫中不设宵禁,每夜燃放铁花。"
历代君主几乎都是在东宫时便有了自己的嫡长子,说起皇帝的嫡长子降生该如何封赏,可能已经很久没有旧例可循了,废太子出生的时候是按照皇长孙的份例来的,比起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弟弟赛酸了许多。
显德听圣上三句不离贵妃,就知道这一胎是子凭母贵多些,使了眼色去让小黄门到外面传旨,自己随着圣上从殿内暖阁到已经收拾好了的侧殿。
——-虽然圣上歇在刚生完皇子的嫔妃宫里这十分离谱,但奈何贵妃生产时圣上已经将更离谱的事情都做过,所以其余的太医们接过了宁越提前备下的额外谢礼,不约而同地识相闭嘴了。
惠妃与丽妃见圣上进去时就已经睡意全无,等到听见内殿婴儿的婴声与众人的恭贺声。知道这一夜的熬煎总算是过去了,哪怕心里有千般玲珑的心思只能暂且放下,准备打起精神给圣上道贺。
然而左等右等,太医们都出来向两位妃子行礼问安了,可始终不见圣上。
显德等帐中的呼吸平稳了些,才有心力偷闲喝了一盏提神的浓茶,出来安排后面的事情,见到惠妃和丽妃的时候还稍微有些惊诧,大约是已经把这两位在外面冻了一夜的嫔妃给忘记了。
锦乐宫里的人要么注意圣上,要么注意贵妃,她们二人回去也不好回去,留下也不好留下,可惜这种时候也没有人想到为两人解一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