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走进那间房间的时候,琴酒所说的情报贩子,正不紧不慢地调整着唱机的摇臂。
他坐在老旧的雕花木椅上,侧对着门口,明明余光中看见了有人进门也未曾回头,反而旁若无人地、用向恋人倾诉心迹一般的温柔动作,将铜黄的摇臂轻轻地放了下去。
黑胶唱片慢慢地转动了起来,红宝石唱针闪烁着细碎的光。花朵状的扬声器中渐渐传来长笛活泼的乐声。
垂下的长长睫毛遮住了葡萄红色的眼眸,面色苍白的俊秀少年咬着指头,安静而略带稚气地倾听着俏皮的音乐。
旋律在空旷的室内回荡。一束光从远处墙上的窄窗里透了进来,穿过阴冷的房间,照在他的脚下。
他并不说话,安室透于是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打量着这名突兀出现的、计划外的协助者。
在琴酒口中,这是个莫名其妙的、没什么威胁、但是有点麻烦的人。
作风冷硬的琴酒,与在藏匿处还要听古典乐的这名青年,相处起来自然摩擦颇多。但帮助他们找到骸塞作为藏身点、又提供了藤村涉的信息,此人至少目前还不能得罪,于是烦不胜烦的琴酒便叫来了他。
至于为何不叫贝尔摩德——对方似乎不太愿意与女性相处。
对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应该比他小上一些,和昨天在侦探社见到的沙色风衣的青年差不太多。
柔顺的黑发略微有些凌乱,散落在纸一样苍白的面颊边上。似乎十分病弱,在夏天里也裹着厚厚的毛领披风,戴着白色的绒线帽。
——可即便如此,从侧面望去,他的身体也还是像纸一样单薄。
安室透并未放松警惕,反而愈发戒备了。
在横滨出现的人,即使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都可能拥有着杀伤力强于热武器的异能。就算对方真的毫无战斗力,以这样的病弱之躯,敢于亲身上场,在黑手党的眼皮底下帮助组织,此人必定不可小视。
这一曲并不长。很快,如足尖舞般跃动的乐声渐渐停歇,青年抬起了眼,注视着缓慢停止转动的唱片。
没有血色的嘴唇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轻声说道:“《安娜波尔卡》。”
“娴熟的活泼和灵巧。少女的纯稚与笨拙,经过打磨以后,变得优雅、圆滑而充满矫饰——这,是恶行啊。”
话语中带着一点真切的惋惜。
即使是在音乐上颇有些造诣的安室透,一时也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乐理上的东西他当然听得懂——这是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创作的乐曲,用欢快明丽的旋律营造出少女翩翩起舞时的场景,意在赞美母亲安娜。
而所谓“少女的纯稚和笨拙”,指的应该是老约翰·施特劳斯为妻子所作的《心爱的安娜波尔卡》,曲调更为庄重质朴。
后者因为失之灵巧,被认为不如前者精彩,但面前这人的看法似乎完全不同。
——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两支充满爱意的献礼,是如何与恶行扯上关系的?
对方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答,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便将那张有着脆弱美感的脸转向了他:“感谢您的耐心等待。”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优雅地躬身行了一礼。
“我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承蒙那位先生的信任——受托协助诸位,运送重要的货物。”
名字既长且复杂的青年对倚在门边的安室透露出友好的微笑:
“非常荣幸能够与您见面——”
“——降谷先生。”
安室透瞳孔骤缩!
*
人流涌动的车站里,甘茶与织田作之助坐在站台边的座椅上,等待着去往海上交通局附近的电车。
她所穿的和服,是社长为她在相熟的店里定制的,对行动不会造成太大的阻碍。
为了尽快赶到藤村涉的死亡现场,甘茶并未更换衣物,仅仅与老板打了个招呼,便拿着惯用的绿色手包,和织田作之助一同出门了。
由于担心路上可能会出现的堵车情况,他们并未开车,而是选择了乘坐电车。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身着华丽和服、容貌秀美的少女,和穿着普通的衬衫和长裤、脸上还有未刮干净的胡茬的男人坐在一起。这样的场景,本应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二人低声交谈的模样,又似乎显出了某种奇异的融洽氛围。
一旁的路人,即使需要匆忙赶往目的地,也忍不住向两人投去关注的目光。
站台边的电视荧幕上,正播放着本年度全国高中生网球大赛的决赛。身穿运动服的中年男记者站在场外,对着话筒,为激烈的赛况做着现场直播。
“唉,这回也没能看成他的比赛。”
甘茶的双眼定在镜头中鸢紫色头发的少年身上,可惜地叹了口气——对方的正式比赛,她一次也没能去现场给他加油过,作为亲人还真是失职。
“本来我还想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那种超现实的存在的。”
小孩子的接受能力向来比较强大,如果要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还是从小开始比较好。
——不然就会像曾经的乱步一样。第一次在社长的带领下,陪她去拜访幸村家、见到了他们打网球的场景时,乱步可是惊得戴上了眼镜,对着场上的人使用超推理,试图看出他们是不是也拥有着异能力。
不过,要说那是异能力也不为过吧?毕竟他们的招式都那样夸张,而且还都有抽象程度不亚于异能力的各种奇怪名字——
“蜃景之镜!”
一球过后,记者激动地喊道:“幸村同学使用了最新的绝招——!通过交替使用左右手,打出毫无偏差的精准球,使对面的手冢同学无法预测球路和旋转!”
“手冢领域——被封印了!”
屏幕上,率先拿下两局的、披着外套的少年微微一笑,眉宇间是几近于神明般的从容,精致的面容在日光之下闪耀着光辉。
网球界的神之子,幸村精市。因为听说他本人并不太喜欢这个略显弱势的称号,升上高中以后,已经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
——同时,也是甘茶过世的父亲,幸村荻人兄长的儿子,她的堂哥。
幸村精市比甘茶年长一岁,如今正读高二。
因为相处时间寥寥无几,从前也说不上关系有多好,但在幸村因急性神经根炎入院、甘茶常去探望以后,反而莫名其妙地变得亲密了起来。
连带着甘茶也认识了他的队友。熟悉了以后,她这个逃课选手,甚至还帮英语苦手的同级生补过课。
原本甘茶都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昨天傍晚就该去往比赛地点的镰仓,可惜被突如其来的委托打乱了计划。
记者的解说还在继续。
“手冢同学将会如何应对呢——他会离开他的「领域」吗?”
“不,他没有——这、这种光芒!是无我境界!不,不仅如此——这是最高等级的无我境界!”
“——天衣无缝之极致!”
听见了熟悉的词汇,甘茶笑了出来,看了眼身边的红发男人。
“这个的话,说不定你也能做到哦,织田作先生。”
少女略带调侃地说道:“要不要下次试试看,和精市打一场?”
她话音刚落,场上局势一变,音响中又传出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零感网球!”
记者因兴奋而面色通红:“幸村君反向使用了他的成名绝技「灭五感」,通过剥夺自己的五感,以此来避免手冢君天衣无缝光芒的影响!”
“但是,与此同时,他将自己打网球所必须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做到的!”
红发男人看着镜头带过的、坑坑洼洼的隔壁球场,面露沉思。
这样看来,网球运动确实如同少女所说,是和异能差不多的、超现实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和这些少年打球的话,他的异能应该是能够示警的,所以试一试大概也没有关系。
“啊。”于是他用很平淡的语气答应了下来,紧接着又道:“但是我也没有和他碰面的机会吧。”
“有的哦!”
少女双手合十放在脸侧,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跟精市发邮件道歉的时候,他说比赛结束以后,回家正好也要经过横滨,准备和队友一起顺路来看看我呢。”
“具体时间虽然还不确定,不过应该就在这几天。”
她露出了干劲满满的表情:“好,要抓紧时间解决委托了!”
说到委托的事情,少女扫视了一圈四周,拉了拉织田作之助的袖子,让他凑近一点。
织田作之助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而甘茶微微探身,靠近男人耳边,压低声音道:“我还是打算联络港口黑手党。”
那边的罪犯可是有三人以上。虽说织田作之助一人能够打三百个,但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分散开来作乱,若是要抓捕的话,还是同时进行比较合适。
就她亲眼所见的、东京警察厅来的人,除了那位安室先生以外,其他人的水准实在堪忧。做做杂活还行,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她并不放心。
工藤虽然也还好,但他如今的身体就是最大的限制与不利——若不是他给她展示了一下威力堪比网球的奇幻足球,在安室透行动受限的现在,她都要考虑是否需要安排人保护他了。
毕竟工藤也是个侦探,而侦探需要被武装起来嘛。
总而言之,为了降低各方的损失,提高工作效率,联合所有能够派上用场的力量势在必行。
再说此事原本也与港口黑手党有关。被他们拒绝了的组织,竟然避过了他们的监控,进入横滨四处钻营——这样损伤他们威严的事情,如果不通报港口黑手党就处理掉,或许还会被认为是黄昏的侦探社在越俎代庖呢。
中午接到了消息,说藤村涉已经办好了通关文书,她原本打算打工告一段落,就去联系港口黑手党的,然而藤村涉忽然就被害了。
关于杀死他的凶手,即使还未看见现场,她也有了两个怀疑的对象。
第一个当然是黑衣组织的三人,以及那名身份未明的情报贩子。而第二个,就是港口黑手党。
但在她心中,港黑的嫌疑要轻得多。毕竟藤村涉为黑衣组织安排的是光明世界的通路,与港口黑手党无关——但仍然存在他作为违逆港黑意愿之人的协力者、受到牵连的可能。
只要确认藤村涉的死因与港黑无关,她就要通知那边的人了。
电车在面前缓缓停下。
两人起身走进车厢。此时并非高峰期,他们很快便在乘客并不算多的车内找到了位置坐下,继续之前的话题。
“所以你才没有让他跟上来。”
织田作之助所说的,是临走前被少女以“这边的事情我们出面就好,请你关注安室先生那头的联络”这样的理由支开的工藤新一。
“嗯。”甘茶应了一声,同意了他的说法。
“今天会和港黑那边的协助者见面吗?”织田作之助问道。
少女摇摇头:“不知道呢,我还没有发出消息。但港黑的效率一向不低,我担心他们撞个正着。”
“当年协助我们的人,是那位带领黑蜥蜴的、名叫广津柳浪的老先生吧?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交流起来并不困难。如果是他的话,就算让工藤君见到也没什么。”
“但是,这次来的会是哪一位,谁也不知道。”
少女撑着下巴,面上露出一点苦恼的模样:“我希望是中也先生——都已经凑巧和他遇见过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该放弃把他和我们侦探社隔离开的方针了吧?要我说,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必要,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多疑。”
“——总之,只要不是那一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