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徐仲宣抬手将她鬓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轻轻的挽到了她的耳后,低声的说着,“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简妍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但其实她更担心徐仲宣。但是这当会,就算是心里再担心,那面上也是不能表现出分毫来的。
徐仲宣点了点头,随即望向领头的那名内侍,沉声的说着:“好好的照顾她。不能让她出一点闪失。”
那名内侍躬身应了,徐仲宣又命四月和听枫务必要和简妍寸步不离,随后他方才放开了简妍的手,一直看着她随着那名内侍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日已渐西,微弱的日光反射在宫殿顶上黄色的琉璃瓦上,原本应当是富丽堂皇,色彩绚丽的,可是此刻落在徐仲宣的眼中,只觉得尤为的刺耳。
简妍的身影慢慢的在巍峨宫殿的夹道中消失,徐仲宣这才收回了目光来。
他留了齐晖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则只带了齐桑,随着内侍前往今晚筵席的大殿中。
等到他到了大殿中之后,已有官员先行来到了,正坐在那里彼此闲话。见到他进来之后,一个个的便忙上前来,拱手恭敬的同他行礼打招呼。
这些年徐仲宣在朝中的威望日盛,有那等惧怕他的,也有那等钦佩他的,自然也有那等想巴结他的。
徐仲宣倒也没有托大,面上带了浅淡得体的笑意,拱手一一的回礼过去。
皇上还没有来,所以众位臣子也都是闲坐在那里聊着一些话。
一时有内侍进殿,高声的宣告着皇上来了,众位臣子忙起身站了起来,垂手肃立,恭迎着皇帝。
皇帝做梁王的时候,为人瞧着再是和善敦厚不过,可现下在这皇帝的宝座上不过是坐了三年多,瞧着倒是锐利了不少,浑身的气势也是相当的迫人。
等到皇帝落了坐,众位臣子忙依次站好,矮身跪拜了下去。
皇帝面上带了笑,只说着:“今儿是上元佳节,各位爱卿就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
只是他这样说是客气,众位臣子依然是不可能真的当真了的。该有的礼节那照样得是有的,不然谁晓得皇帝心中到底会不会恼呢?
跪拜完毕,众位臣子按着品级以此落了坐。
皇帝先举杯,朗声说着一番客套话。无非也都是各位臣子去年一年辛苦了,这社稷江山安慰都是你们的功劳,所以今日朕特地的将众位爱卿请了各位,也是趁着这佳节之际,一者慰劳,二者也是勉励,希望各位臣子在新的一年中要再与朕同心协力之类的话。
众位臣子三呼万岁,俱各端起面前长案上的酒杯,一口干了里面的酒水,然后又一一的回敬皇帝。
面上瞧着实在是君臣同乐的一副画面。
徐仲宣虽然面上一直是带了笑意,可是心底里却是在担忧着简妍。
也不晓得她现下如何了。纵然她再是机灵的一个人,可毕竟皇权在上,若是真的有人故意为难,只怕她也是抵挡不了的。
而他这般的分神想着简妍,自然难免就有失神的时候。
高位上的皇帝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徐仲宣。
虽然徐仲宣曾入梁王府做过他的侍讲学士,那会他备受父皇冷落的时候,徐仲宣也曾对他颇为照顾,且后来徐仲宣也是暗中一直支持他与宁王争夺皇位的。甚至于后来父皇病重之时,也是徐仲宣告诫他一定要在父皇面前做了纯孝的模样出来,以此来取得父皇的好感。及至父皇病重,朝中有人暗中要拥立宁王继位之时,也是徐仲宣暗中授意他先行想法儿的让父皇驾崩,随即趁乱立时继位,先坐稳了这皇位再说。
说起来他能坐上今天的这位子,徐仲宣居功至伟。
只是人都是这样,等到成功了,就多少会有些厌恶自己以前的那些不择手段。所以以往的那些事,在皇帝看来这都是他的污点。纵然是他在人前再做了英明神武的样子出来,可到底他只觉觉得他这样徐仲宣会觉得他虚伪。
带着这样的心思,所以皇帝每日上朝的时候看着徐仲宣站在那里,他心里只会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只是这几年中他还是要利用徐仲宣来给他做事的,暂且也动不得他,也就唯有一直提拔他。而及至后来,他却忽然发现,徐仲宣的这棵大树已经在朝中扎的太深了,他便是想动,那只怕一时半会的也是动不了的。
皇帝便开始有些慌了,同时也就坚定了不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早些将徐仲宣除去的决心。
于是他不再如以往那般,纵然是心里再如何,可对着徐仲宣的时候好歹也是亲热和善,他转而会因着一些小事惩罚徐仲宣。
比方说徐仲宣腿上的那处乌青,便是他找了一个茬,让徐仲宣在外头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所留下的。
他原本以为着,依着徐仲宣现下所处的这个高位,他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而且这事若认真追究起来也算不得是徐仲宣的错,他定然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可当时徐仲宣却只是低眉顺眼的受了,躬身的领了,然后一掀衣摆,在外头跪下了。
来来往往的内侍,也有前来给皇帝说着各样事的臣子们,面对着那样多异样的目光,徐仲宣依然是在那里跪的坦然,甚至是面上素来平和的神情也都没有一点儿变化。
他这样,倒教皇帝越发的忌惮他了。
韩信当年能受了□□之辱,后来便成了那样叱咤天下的人物。而徐仲宣
皇帝在想,他是留不得徐仲宣了。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徐仲宣这些年中扎根太深,党羽太多,并不是他说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而且徐仲宣素来便会做人,在朝中也是会做人的,他必须得想法儿的给徐仲宣找了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这样才能服众。
但现下,还是暂且先警告警告徐仲宣一番的好。
皇帝一口喝光了酒杯中的酒水,随后对着站在他一旁伺候的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那个内侍会意,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的退了出去。
殿中的各位大臣对此是全然不知晓的,可徐仲宣却是冷眼瞧见了。
皇帝暗中的遣了这位内侍出去是什么意思?他面上不动声色的在想着,且刚刚站在皇帝身旁的这位内侍,瞧着是个面生的。郑华最近在做什么?怎么连皇帝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控制好?
再是联想到近几日他都没有收到过赵华传过来的任何消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闪过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他猛然的握紧了手中的官窑甜白瓷酒杯。
而这时,就见有内侍慌慌张张的进到殿中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发颤的说着:“陛、陛下。”
皇帝面上神情不悦,皱眉问着:“什么事?这样好的日子,又是当着众位爱卿的面,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内侍并没有敢抬头,依然是头紧紧的抵在铺着牡丹繁花羊毛地毯的地上,颤声的说着:“郑、郑公公方才突发疾病,暴毙了。”
徐仲宣的心中陡然一跳。全身的血液如同掺了冰渣子进去一般,彻骨的冷意迅速的蔓延至全身。
“哪个郑公公?”皇帝却是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一双眉越发的皱的紧了,不悦的问着。
内侍的声音越发的发颤了:“回,回陛下,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公公。”
殿中的众位臣子闻言,尽皆哗然。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这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位置。只是郑华就这样的暴毙了?前几日瞧着他不还是好好儿的吗?
而徐仲宣此时却是不动声色的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水一气饮尽了,然后他轻轻的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暴毙这两个字眼,也就只有用来哄骗哄骗无知的世人罢了。而但凡是有些眼光的人都会晓得,这只怕是皇帝要出手了。
这一次是郑华,想来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了吧?
徐仲宣微微的垂了头,心中意兴阑珊。
他是该早些听了简妍的话,及时的抽身退出才是。而不是等到现下,皇帝开始着手防范对付他的时候才晓得后悔。
不过也并没有关系,他也并不会就这样的坐以待毙。至少,皇帝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来,意思应当是在警告他,而非立时就将他除掉,否则便不会有这个内侍进来当着众位臣子说郑华暴毙的事了。
只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一紧。
因着他想到了简妍。
皇帝是多少晓得他对简妍的深情的,不会此时拿了简妍来威慑他的吧?
徐仲宣思及此,禁不住的就开始心中狂跳,连放在案上的手都开始发起颤来。
若果真是如此,那他便真的是万死也不足以偿还自己所造下的罪孽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徐仲宣自被窝里坐了起来,上半身半靠在床栏杆上。
简妍望着他。
竹青色的暗纹里衣,容颜较往日清瘦了不少。想来他最近总是为着朝中的事烦心的,但是他却从来不对自己说一个字
简妍转过身,在他的面前跪坐好。
徐仲宣却是向她伸出了手,说着:“到我的怀里来。”
已是腊月,纵然是屋子里拢了火盆,可到底还是冷的。而简妍仅着一身单薄的水红里衣,就这样跪坐在被子外面,徐仲宣自然是怕冻到了她。
简妍闻言,便乖乖的掀开被窝钻到了里面去,然后学着徐仲宣的样,上半身半靠在了床栏杆上。
徐仲宣伸手将她揽了过来,紧紧的抱在了怀中,随后他便将头搁在了她的头顶上,慢慢的说着:“不用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简妍自然是晓得他知道自己会跟他说些什么的,毕竟他是这样水晶玻璃心肝的一个人。
可是即便他再是知道,这样的话她依旧还是要说的。
她并不想每日都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更不想徐仲宣真的变成了那些旁人口中所说的样子,且往后极有可能会没有一个好的下场。
“权势就真的那样重要吗?”她开了口,缓缓的问着,“哪怕就是你明晓得前路会凶险无
比,可能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然后徐仲宣垂下头去,望着简妍。
屋中虽然留有一盏烛火,可被绢纱的荷叶锦鲤图屏风一挡,到了这帐子里,依然还是昏暗的。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昏暗中,徐仲宣依然能望见简妍湿漉漉的一双眼。
她估摸着是有些想哭了。
只是权势怎么会不重要呢?他们两个人之间这几年里受的那些磨难,不都是因着他手中权势不够重的缘故么?不然他们早就是成亲了,且又何必要简妍受了这样多的罪。
纵然是简妍不说,可徐仲宣也晓得,聂青娘的事,简妍心中永远都是愧疚的。多少次的深夜时,他听得简妍在梦中痛哭,叫着娘,说着一切都是她的错。
可这些原本就不该是她承受的。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低声的说着:“嗯,很重要。”
简妍便叹了一口气。
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如何会不晓得他的心思?
当年周元正的事,长公主和太后意欲让她远嫁西北的事,想必是让徐仲宣心中很是震动的,不然他虽然是看重权势,但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几乎都到了有些丧心病狂的程度了。
于是她想了想,然后便轻声的说着:“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在你的身边,没有什么事会分开我们的了。”
徐仲宣自然也是晓得他们已经成亲了的,可是他依然还是担心。
他总是想护她周全,任何有可能会让他们分开的事都不想让它发生。所以他想要无上的权势,这样便不会有任何人会威胁到他和简妍。
“即便是你在我的身边了,可我依然还是不放心的。”他低声的说着,“且现下我手中握有的这些权势,我觉还是远远不够。”
可他现下已经是内阁首辅了,也当得起权倾朝野这四个字了,就这样他犹且还嫌不够?
于是简妍想了想,终究还是问着他:“那你是想要做皇帝吗?”
可是皇帝又如何会是那样好做的呢?上辈子历史学了下来,五千年之间,篡位成功的能有几个?且那基本都是在乱世里。便是王爷篡位成功的,也就只有明成祖朱棣一个人而已。而且,那些人多少都是要手中有些兵权的,而徐仲宣即便是现下贵为内阁首辅,可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文官罢了。
简妍这样直接的话,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若是旁人,只怕这当会都已经是吓的面色发白,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的。可徐仲宣却是面色如常,甚至是唇角微牵的笑了笑。
但随后就见他摇了摇头,说着:“江山易主,岂是那样容易的事?即便是我想,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我调动不了兵马,便是真的侥幸成功了,拿什么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那个位置我做不得两日就会被人给拽了下来。”
简妍闻言,略略的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怕徐仲宣一个想不开就跑去谋逆了呢。
她并不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无非是想同徐仲宣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着平淡的小日子罢了。可若是徐仲宣有了那样的念头,那注定他们这一辈子都是不会消停的。
但这时,她就听得徐仲宣在慢悠悠的说着:“但是我可以考虑做曹阿瞒。”
简妍大吃一惊。
难不成他是想学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你想做什么?”简妍的声音有些发颤,“徐仲宣,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仲宣垂眼望着她。
他面色虽平静,但眸光却幽深,让简妍瞧了,禁不住的就开始觉得心慌不已。
她伸了手,紧紧的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似是晓得她心中的害怕,徐仲宣抬了左手,紧紧的握住了她冰凉的一双手。随后他才慢慢的说着:“这样的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对你说的,可是今夜既然你问起,我若是不说,只怕你还会如现下这般,每日里都会胡思乱想,所以我索性是对你明说了罢。”
“皇上做梁王的时候虽然待我赤诚,这两年也是大力的提拔了我,但我心中也晓得,他不过是想着让我替他将路上的障碍全都扫清罢了。等到狡兔全都死了的时候,他又忌惮我手中权势太重,到那时自然是留不得我了。”
“既然你自己已是知晓这其中的厉害,那为什么你不抽身出来,反倒还要一条路走到黑?”简妍问着,“难不成你真的想死不成?”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就逐渐的严厉了起来。
在简妍的心中看来,权势二字纵然再好,可那也是不值得拿自己的命去拼的。
徐仲宣晓得简妍是真的着急了。他俯首,在她的脸颊边轻吻了一下,随后便低声的说道:“你不用担心,对这一切我自然是早有安排的。”
“什么安排?”简妍厉声的问着,“现任的皇帝登基才几年?又正值壮年,指望他现下就能自己死了?便是他真的现下就死了,可老话儿也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下不就是替着皇帝清理上任皇帝手里的臣子?难保到时你就不是被人清理的那一批。所以徐仲宣,你倒是来告诉我,你有什么安排?又到底安排了些什么?”
徐仲宣沉吟了片刻,想来是在想这样的事到底要不要对简妍说。
他并不想简妍卷入到这些事情里面来。他觉得她就该在他的庇护之下,每天高高兴兴的做着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好了。
但他见简妍神情严峻,望着他的目光更是带了严厉之色,所以最后到底还是低声的说着:“你也晓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华素来便与我交好,宫中的宦官,哪一个不听他的话?皇上虽然正值壮年,但人吃五谷杂粮,哪里会有不生病的?但凡只要嘱咐了御药房的小太监在他的药材里面多添了几样,或是减了几样,他便能一直病着。又或者在饮食里不拘的加了些什么,到最后总归是能弄得他一直缠绵病榻。然后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了,他自然是可以崩了,到时但凡只要我们牢牢的控住了风声,外人也不会过多怀疑的。至于新帝,皇上的几位皇子现下都是年纪不大的。便是有着皇后在,但一来老祖宗的规矩,内宫妇人不得干政,二来,幼子寡母,我身为内阁首辅,内又有郑华相助于我,最是好操纵他们的了。到时纵然坐在皇座上的是皇帝,可背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简妍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果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面上好歹是能堵住天下之人悠悠众口的。
“可是你当其他的朝臣都是瞎的吗?那些御史逮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会往死里参,你这样的,弹劾的章奏估摸着都能装满一整间大殿了吧?还是你想着,谁敢弹劾你你就杀了谁?到时重典之下,就没人再敢说你什么了?可是徐仲宣,小皇帝他终究是会有长大,想自己亲政的那一日,到时你怎么办?”
徐仲宣只被简妍的这一连串质问给质问的轻轻的抿起了唇。片刻之后他方才低声的说道:“等小皇帝长大了,他自然也是会有皇子的。”
所以他的言下之意是,再想法儿弄死了小皇帝,然后再来一次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简妍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她又是气,又是怒,最后却只有无奈的叹气。
“可是徐仲宣,即便你能保得住你我一辈子无事,可是我们的孩子呢?你这样的,”
说到这里简妍停顿了下。
她总不好当着徐仲宣的面直接说他阴狠毒辣,冷血无情的,所以这话她便略过去了没有说。
“可是咱们的孩子,你就能保证得了他如同你一般?等你我死了,咱们的孩子怎么办?旁人算计不了你,还算计不得我们的孩子?徐仲宣,你来告诉我,到时谁来护住他们?”
徐仲宣听了,双唇越发的抿紧了起来。
但其实他素来考虑的便只有他和简妍这辈子的安稳,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孩子的。
只要他和简妍这辈子好好儿的永远在一起,死后的事情,哪怕就是他的尸首被人拉了出来鞭尸,挫骨扬灰他都是不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