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发颤,但目光终究还是坚定的,“我是恨你的。这些年,若不是你偏信婉姨娘,当年姐姐就不会失落,母亲不会一直生病,我不会如现下这样,母亲也不会死。可是现下,你看看,我和母亲,还有姐姐都成了个什么样子?纵然现下你心生悔恨,也下令杖毙了婉姨娘,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来了。所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父子情呢?情尽于此罢。”
说到这里,他又垂头,自嘲的笑了一笑:“不过也是我自作多情了,父亲你对我,只怕是心中从来也是没有什么父子情的。”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无视李翼面上的震惊之色,起身自顾自的走出了屋子。
他是不想再同李翼在一起多待一刻的。
李翼的目光望着他虽然清瘦,但依然挺得笔直的脊背,只觉得心窝子里如有一把刀在不停的搅动着一般。
他的儿子,竟是这样的恨他。
但李信恨他是对的,原本这一切就都是他的错。
他忍了泪,望向还坐在那里没有动的简妍。
但他张了张口,最后却不晓得到底该和简妍说些什么。
这是他唯一的嫡女,当然若是他没有听信婉姨娘的话,而是听了聂青娘的话,挨家挨户的在隆兴府那里找寻,也许就能将她找了回来,那样她也就不会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可是就算是知道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在李念宜和婉姨娘说想让她代替文安县主远嫁去西北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反对,还同意了。
青娘说的对,明明是可以有挽回的余地,他为什么不挽回?
只要,只要他当时同意了徐仲宣的提亲,那便不会有现下的这一切。
他对不起他的这个女儿。
“妍儿,”他最后还是哽咽着开了口,低声的问着,“你,你恨不恨爹爹?”
简妍抬眼望着他,没有做声。
现下的李翼哪里还有她初见时的高大威猛?这两个月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面上更是憔悴了不少,两鬓花白,瞧着竟是老了十来岁。更别说他现下眼圈发红,想要落泪却又极力忍着的样子了,看着实在是有几分可怜。
可是再可怜又能怎么样呢?做错了事,末了说的几句好话,样子可怜些,便能将以前的错事都一笔勾销吗?
简妍一直握着荷包的手松了开来。
她伸手将这只荷包解了下来,然后起身站起,将这只荷包放到了李翼手侧的花梨木八仙桌上。
随后她不发一语的转身就离开了屋子,出去找寻李信。
她也是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说的。
而李翼先时还不晓得这荷包里放的是什么。不过等他迫不及待的伸手拿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之时,他禁不住的就开始老泪纵横。
躺在他手心的豁然就是两块生金子啊。
青娘那时候是吞金身亡的,而现下妍儿给了他这两块生金子,其中的含义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翼禁不住的就合起了掌心,紧紧的握着这两块生金子,满面泪痕。但随后他又状似癫狂的开始大笑。
次日他便领兵出征。三个月之后传来消息,瓦刺兵败,而三军主帅李翼身亡。
皇帝闻言大为感动,立时便下旨赐了李翼忠勇的谥号。同时其子李信承袭郑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其女李念妍由乐安乡君晋封乐安县君。
其后军中曾有士兵流言,那日主帅李翼身先士卒之时,身上并无刀剑之伤。且其后瓦刺已经战败,正是打扫战场之时,但随后原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李翼却是整个人都在马背上晃动着,终究是一头栽了下来,再也不省人事,就这么撒手去了。
当简妍听到这样的流言之时,她正拢手站在雅安居的院门前看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
她在想的是,一切就这样吧。
只不过若是人真的有来生,还是期盼聂青娘不会再遇到李翼。
随后她抬头,望向头顶湛蓝的天空。
十月的金秋,天空高远,万里无云。有风自郊外的山麓吹来,卷起地上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银杏叶,就那么打着旋的,一路远去。
简妍正坐在临窗木炕上,垂头慢慢的摩挲着手里的一套衣裙。
牙白色的对襟上襦,袖口粉色折枝桃花刺绣。浅蓝色的下裙,腰间开始一瓣瓣的粉色桃花花瓣刺绣,至中间时是一朵朵的粉色桃花刺绣,至裙摆时则是一枝枝的粉色桃花刺绣。
虽然只是一条裙子,却可看见春日桃花妍丽,微风过处,恍惚一场桃花雨。
魏嬷嬷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同简妍说道:“这套衣裙是夫人一早就吩咐了留仙阁里做的,要给姑娘及笄当日穿的。夫人当时特意的交代了,说要用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刺绣师傅,所以这套衣裙做了近三个月,今日才刚送了过来。”
又拿了一只黑漆螺钿锦盒出来,里面是一套金摺丝桃花:“这也是夫人吩咐里京城里最好的珍宝斋里做的一套头面,也是要姑娘及笄那日给姑娘戴的。”
简妍颤着双手接过了那只锦盒过来,随手拿了一支金摺丝桃花簪子出来。
赤金的簪子,簪头是几朵簇簇拥拥挨在一起的桃花。花蕊之中皆是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瞧着就晓得价值不菲的。
她止不住的就想起聂青娘那时候笑着对她说的那些话。
“我的妍儿生的是这般的柔美娇艳,等你及笄那日,娘会请了这京城里所有的高门世家女眷前来观礼。让她们都羡慕嫉妒我生了一个这样好的女儿。”
再过得几日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了,聂青娘给她订做的衣裙和首饰都送了过来,可是她自己却是不在了。
简妍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这支金摺丝桃花珍珠簪子,垂下了头,低声的呜咽着。
魏嬷嬷见得她哭,她眼中便也忍不住的落了泪下来。
“夫人她,她死的惨啊,”魏嬷嬷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哭的越发的伤心了起来,“谁晓得夫人竟然是会做出这样惨烈的事出来啊。”
魏嬷嬷自打那日亲眼见着聂青娘毫无气息的躺在床上之后,她整个人都受了惊吓刺激,又加上毕竟是年岁大了,所以这些日子倒是一直病着,躺在床上起不来,不过前两日才刚好了些,能驻着拐杖在庭院里走几步了。
可是但凡想起聂青娘来,她依然还是会伤心落泪。
简妍见得她哭,一时也就越发的伤心了起来。
但她随后还是止住了哭,唇角微扯,努力的挤了个笑容出来,又伸手拉了魏嬷嬷的手,安慰着她。
“魏嬷嬷,您可别哭了。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现下母亲去了,于我和信儿而言,您就是我们的亲人。所以您可得好好的保重您的身子,我和信儿往后还都少不得要您教导提点呢。”
魏嬷嬷晓得她这是在宽她的心,想笑,可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也只能是紧紧的拉了简妍的手,一面落泪,一面不住的点头。
“老奴省得,老奴省得。这往后啊,只要姑娘和世子爷不嫌弃老奴,老奴就会一直在姑娘和世子爷身边服侍着。”
徐仲宣的动作很快,不过两日的功夫,皇上要重新起用李翼的旨意便到了郑国公府。又因着战事紧急,责令他即日就启程前往边境。
出发的前一日,李翼让人唤了简妍和李信过去。
自聂青娘出事之后,简妍便让人收拾了辛夷馆旁侧的一处院子出来,姐弟两个比邻而住,一则是可以热闹一些,二则也是可以方便照顾他。
李信的性子原就怯弱,话不多的,自聂青娘走后,话就越发的少了,倒经常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简妍见了,心中自然是着急的。
李翼遣了人过来唤她和李信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用晚膳。简妍想了想,到底还是带着李信一块儿去了前院。
她心中晓得,不管最后战事如何,但李翼既然去了前线,他是不会回来的。
他回不来的。徐仲宣既然答应了她,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而且
她握了握荷包里装着的那两块生金子。
这两块生金子,原本就是她为李翼留下来的。夫妻是要共患难的,聂青娘是吞金而亡,这其中少不了李翼的绝情,所以当时她看到这两块生金子的时候她就留了下来。
这两块生金子,她是为李翼而留。
简妍想到这里,越发的握紧了腰间挂着的荷包。
李翼现下住在前院,因着徐仲宣和那位大夫打过招呼的缘故,所以他便一直‘病’着。
不过这两日他的‘病’倒是慢慢的好了。
要上战场的人,那总归是需要一个好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