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妍正坐在临窗木炕上,垂头慢慢的摩挲着手里的一套衣裙。
牙白色的对襟上襦,袖口粉色折枝桃花刺绣。浅蓝色的下裙,腰间开始一瓣瓣的粉色桃花花瓣刺绣,至中间时是一朵朵的粉色桃花刺绣,至裙摆时则是一枝枝的粉色桃花刺绣。
虽然只是一条裙子,却可看见春日桃花妍丽,微风过处,恍惚一场桃花雨。
魏嬷嬷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同简妍说道:“这套衣裙是夫人一早就吩咐了留仙阁里做的,要给姑娘及笄当日穿的。夫人当时特意的交代了,说要用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刺绣师傅,所以这套衣裙做了近三个月,今日才刚送了过来。”
又拿了一只黑漆螺钿锦盒出来,里面是一套金摺丝桃花:“这也是夫人吩咐里京城里最好的珍宝斋里做的一套头面,也是要姑娘及笄那日给姑娘戴的。”
简妍颤着双手接过了那只锦盒过来,随手拿了一支金摺丝桃花簪子出来。
赤金的簪子,簪头是几朵簇簇拥拥挨在一起的桃花。花蕊之中皆是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瞧着就晓得价值不菲的。
她止不住的就想起聂青娘那时候笑着对她说的那些话。
“我的妍儿生的是这般的柔美娇艳,等你及笄那日,娘会请了这京城里所有的高门世家女眷前来观礼。让她们都羡慕嫉妒我生了一个这样好的女儿。”
再过得几日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了,聂青娘给她订做的衣裙和首饰都送了过来,可是她自己却是不在了。
简妍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这支金摺丝桃花珍珠簪子,垂下了头,低声的呜咽着。
魏嬷嬷见得她哭,她眼中便也忍不住的落了泪下来。
“夫人她,她死的惨啊,”魏嬷嬷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哭的越发的伤心了起来,“谁晓得夫人竟然是会做出这样惨烈的事出来啊。”
魏嬷嬷自打那日亲眼见着聂青娘毫无气息的躺在床上之后,她整个人都受了惊吓刺激,又加上毕竟是年岁大了,所以这些日子倒是一直病着,躺在床上起不来,不过前两日才刚好了些,能驻着拐杖在庭院里走几步了。
可是但凡想起聂青娘来,她依然还是会伤心落泪。
简妍见得她哭,一时也就越发的伤心了起来。
但她随后还是止住了哭,唇角微扯,努力的挤了个笑容出来,又伸手拉了魏嬷嬷的手,安慰着她。
“魏嬷嬷,您可别哭了。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现下母亲去了,于我和信儿而言,您就是我们的亲人。所以您可得好好的保重您的身子,我和信儿往后还都少不得要您教导提点呢。”
魏嬷嬷晓得她这是在宽她的心,想笑,可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也只能是紧紧的拉了简妍的手,一面落泪,一面不住的点头。
“老奴省得,老奴省得。这往后啊,只要姑娘和世子爷不嫌弃老奴,老奴就会一直在姑娘和世子爷身边服侍着。”
徐仲宣的动作很快,不过两日的功夫,皇上要重新起用李翼的旨意便到了郑国公府。又因着战事紧急,责令他即日就启程前往边境。
出发的前一日,李翼让人唤了简妍和李信过去。
自聂青娘出事之后,简妍便让人收拾了辛夷馆旁侧的一处院子出来,姐弟两个比邻而住,一则是可以热闹一些,二则也是可以方便照顾他。
李信的性子原就怯弱,话不多的,自聂青娘走后,话就越发的少了,倒经常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简妍见了,心中自然是着急的。
李翼遣了人过来唤她和李信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用晚膳。简妍想了想,到底还是带着李信一块儿去了前院。
她心中晓得,不管最后战事如何,但李翼既然去了前线,他是不会回来的。
他回不来的。徐仲宣既然答应了她,那他就一定能做到。
而且
她握了握荷包里装着的那两块生金子。
这两块生金子,原本就是她为李翼留下来的。夫妻是要共患难的,聂青娘是吞金而亡,这其中少不了李翼的绝情,所以当时她看到这两块生金子的时候她就留了下来。
这两块生金子,她是为李翼而留。
简妍想到这里,越发的握紧了腰间挂着的荷包。
李翼现下住在前院,因着徐仲宣和那位大夫打过招呼的缘故,所以他便一直‘病’着。
不过这两日他的‘病’倒是慢慢的好了。
要上战场的人,那总归是需要一个好身子的。
可即便是他的病好了,他的整个人却是瞧着较以往老了十岁不止。
屋子的顶槅上点着一盏绣球宫灯,四处也点了蜡烛,照的屋中明晃晃的一片。
李翼正坐在明间里的圈椅里。
简妍和李信上前行了礼,各自唤了一声父亲,而后便垂手站在了一旁,两个人都只低着头,便也没有什么话说。
李翼便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他晓得这一双儿女是和他生分了。
虽说以往他和他们之间的父子、父女情也不深,可是随着聂青娘的死,那点微薄的父子和父女情都没有了。
他开口,温和的让着他们两个坐。
简妍和李信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的在右手边的第一张和第二张圈椅里坐了。
仍然还是低了头,并没有看李翼,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李翼不错眼的望着他们。
这原是他的一双嫡子嫡女啊,可是现下却是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叹得一口气,慢慢的开了口,说着:“你们姐弟两个心中怨恨我也是应当的。是我,唉,都怪我识人不清。”
那日简妍将桐香院里的一众丫鬟仆妇审问之后,让四月记录下了婉姨娘这些年里的罪行,随后便遣了听枫将那叠纸都拿了过来给李翼看。
她倒要让李翼知道知道,他心中那个性子柔婉和顺的婉姨娘原来私底下竟然是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而李翼看了这些之后,果然是立时大怒的。
他当即就让人去杖毙了婉姨娘。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纵然是他现下杖毙了婉姨娘,可是聂青娘也回不来了,他的一双嫡子嫡女也终究是与他离了心。
可原本,若是当年简妍没有失落,聂青娘便不会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简妍也不会受这样多的苦,随后李信也不会因着婉姨娘的算计而变成一个性子怯弱的人。
原本他们一家四口该是和和乐乐的,可是现下,他和聂青娘阴阳相隔,简妍和李信却是再也不会对他这个父亲亲近了。
这些年他到底都是做了些什么?而现下,一切都是他自食恶果啊。
李翼瞬间只觉得心痛欲裂,眼圈都有些发热了。
但他还是努力的忍住了。只是待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止不住的有着哽咽之声。
“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梦见你们娘,梦里她还是以前那个温婉爱笑,稍微说的几句便会满面娇羞的小姑娘。“
说到这里他的哽咽声越发的大了,压根就说不下去。只好暂时的不说话,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片刻之后,又听得他的声音在说着:“信儿,这些日子我也总是想起你小时候。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一团,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倒就晓得把自己的拳头往嘴巴里塞了。小时候其实你也是个很淘气的孩子,很是活泼,若不是后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现下你压根就不会变成这样的一个性子。可恨我竟然还一直听信了婉姨娘的话,每次见着你的时候还那样的呵斥你。信儿,你心中,是不是很怪爹爹?”
李信垂着头没有答话。
但他的眼圈是红的,鼻子是发酸的。搁在腿上的一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谁不希望有一个喜爱自己的爹爹呢?更何况李翼在他的心中还是那样的高大威猛。他小时候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父亲,还想着等他大了,他也要和父亲一样,跨骏马,上战场,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在沙场上驰骋,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可是后来他受了那样的惊吓,大病了一场,随后整个人的性子变得怯弱了,总是会害怕有人会害他,但是那时候李翼非但是没有安慰过他,反倒是每次见着他的时候总是会训斥他一副葳葳蕤蕤,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但有好几次,他也是见得李翼同长兄那样和蔼可亲的说着话,那样的夸赞着长兄,语气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甚或有几次还当着长兄的面骂他,我李翼一世英名,怎偏生就生了你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儿子?你怎么就不能有你大哥一半的好?
而现下娘又死了,还是自尽死的。说起来虽然是李念宜和婉姨娘的主谋,但到底李翼在其间也是推波助澜了的。
李信握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这些年来,他习惯了同人说话的说话的时候都是低着头,不敢看人眼睛的。特别是对着李翼的时候。
父亲对他一直都是那样严词厉色
但是片刻之后,李信终究还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抬起了头来,一脸平静的望着李翼的双眼。